自来馆管事虽不是正经的朝堂政官,但好歹是天子亲自下诏任命的,管的又是天子幕宾,饶是秋拣梅再怎么托大,还是在第二日早早地去了自来馆。
迎他的人叫陈君来,二十岁,自来馆建立来他就在了,平时上官伯乐不在馆中,一应的事都是他在照料。只是可惜此人出身寒微,虽有才学,馆中学子一向不将他放在眼里。
此次众学子聚集午门闹事,唯有他没参与其中,这偌大的自来馆中,也就只有他一人迎接新任管事…
其他人都还在牢中待着呢。
陈君来领着秋公子将自来馆前后熟悉一遍,迎他入了一间宽敞的厢房,立在门边禀道:“最大的那间厢房是原来管事办公的,还没收拾出来,只好委屈老师屈居这里。”
秋拣梅入屋打量,只见四壁靠墙立着几个大书架,都是空的;几张长案整齐有序地摆放在正中间,案上文房四宝齐备;一旁用七折空谷幽兰屏风割出一个小的空间,放置着洗笔洗砚的清水用具。
整个屋子飘着淡淡墨香,入眼整洁清雅,倒是很合秋公子的眼。他回首看了陈君来一眼,眸中露出些赞许的神色来。
陈君来身穿乌青的对襟长衫,里衬是斜襟青棱格子布裁剪的,头发只用黑布带子绑着。自来馆并不令人统一着装,他这一身,大概是最好的了。
秋拣梅的视线是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收回来的一瞬间,瞧见乌青长衫下一双崭新的漆黑靴子,不动声色地将眸中笑意隐去。只打听从前上官伯乐如何治理自来馆的。
陈君来一一回答,条例清晰明白,让人一听就懂。
秋拣梅道:“一切照旧,我每月月中月末来两次自来馆,其余时间,还要你多多上心。”
陈君来连忙应下。
秋拣梅这便辞了去。
眼见天还早,日头尚留三分凉意,薄雾未散。秋拣梅打发了小轿,自己沿着大道阴凉处踱步。
“秋公子!”
正在长街转角处,秋拣梅循声望去,只见女子黛衣黑靴,双手负后踱步而来。他秀眉微微一蹙,拢出些厌恶来,待来人到了近前,颔首为礼,神情淡淡。
许琳琅却并不在乎他的疏离,笑着露出皓齿,“小女有句话,劳烦秋公子带给……”
“许小姐有话自去同拙荆说,秋某不做代传。”不等她将话说完,秋拣梅便出声打断。
许琳琅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到底还维持得住:“尊夫人身手了得,昨儿个至贵府,连句话都不让我说全,便将我打发了。”
秋拣梅微笑道:“拙荆脾性是不大好,只是护子心切,人之常情。”
许琳琅噎了噎,双瞳似一湾秋水剪出,倒映着文弱公子俊秀的面庞。她勉强笑道:“秋公子该不会也以为,小女有能力调度自来馆诸多学子吧!”
她仰首看了看天际,叹了一声:“没有风来吹散云,太阳永远不可能自己钻出来。小女是想利用郡主在人前大出风头,要铺平前路,但绝无加害郡主之心。什么人有这个能调度自来馆学子,又是什么人不愿见到你夫妻二人好过,这一点,秋公子该比小女清楚。”
“即便查出来又如何?”秋拣梅淡淡地问了一句。
许琳琅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一句:“什么?”
“许小姐难道看不出来吗?夫人只是想借着这件事警告你,莫要在她这里耍心机,她随时可以要你性命。也就是说,究竟是谁在背后策划了这件事,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许小姐是帮凶。”秋拣梅好笑地看着黛衣女子,“比起纯粹的敌人,更可怕的是身边人。”
许琳琅着实没想到白凰翡竟是这样的心思,原以为依照她睚眦必报的性格,必定会将背后的人揪出来。却没想到,她在明知不是自己策划的情况下,竟还出手伤自己?
她抬手抚了抚被立领挡住的伤口,不甘心地道:“我也是受害者!”
“若是许小姐足够强,大可去将策划这件事的幕后之人找出来,再去拙荆面前喊冤。若是找不出来,谋害郡主的罪名,就得是你背着。”秋拣梅笑的温润,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心寒透,“吃一蛰长一智,许小姐好自为之。”
语毕,文弱公子绕开挡路的人,迈开沉缓的脚步。
愣了好一会儿,许琳琅才反应过来,回首冲着远去的玄色背影怒喝道:“你们欺人太甚!”
文弱公子头只是加深了唇畔的冷笑。似许琳琅这般自作聪明的人,妄图立足朝堂,但真可笑。凰翡将军战功赫赫,亦只能远离庙堂四处征战,才能免于口诛笔伐。
她以这样的方式入仕,便天真的以为能闯出一片天来吗?
荆国民风虽然开放,但还未开放到随随便便的一个女子便能立足朝堂指手画脚的地步。
所幸的是白凰翡有了身孕,安分了不少,不能与她一道折腾。若是放在从前,这许琳琅便是一把最好的刀,只不过如今这执刀人有心无力罢了。
秋拣梅回到相府时,日头已经剥开层层云雾,给偌大的枫城披上金黄的甲衣。满城青枫凉风中摇曳,时有落叶旋转着飘落在地,或被人践踏,或被收入簸中。
不等秋拣梅入府,门口迎立的小厮便小跑过来,小声禀道:“老爷在朝中病倒,是太子殿下亲自送回来的。”
秋拣梅心头狠狠一震,用力拽住了袖口,勉强稳住心神,抬步便往主院去。
上官谦的寝屋挨着书房不远,是个三进的大殿。
荆自影一身明黄蟒袍还未褪去,此刻正焦急地在外头踱步。秋拣梅一踏入院子,便被他一把拉到了一旁,道:“父皇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你府中的人本宫已经让胡管家吩咐下去了,李太医正在里头看诊,你先不要着急。”
秋拣梅一路行来,倒是将心中焦虑散了大半,拦住匆匆而去的一个小厮,嘱咐道:“速去庙庵请娘子……”他将话说到一半,陡然想起小尼的话,忧上心来,摇头道:“不必了,让胡管家来见我。”
那小厮忙不迭应声而去。
秋拣梅这才转头看了太子一眼,眉宇掩不住担忧,张了张唇,却没一个字出口。
片刻后,一身形瘦小的老头进了院子来,见了二公子,先禀道:“已经照太子的吩咐传达下去,没有太子命令,府中任何人不得离开府邸。在主院伺候的也都是府中信得过的老人,保证消息不会泄露出去。”
太子颔首,问秋拣梅:“你刚才想问什么?”
秋拣梅低眉看着袖口那片蓝色竹叶,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父亲在金銮殿倒下,为何不就在宫中医治,反而要抬回家中来?”
太子面色复杂,“这是相爷自己的意思。”
秋拣梅长眉更是一蹙,不解父亲此举深意。
少顷,只见李太医从屋子里出来,一身薄薄的官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额上的汗珠子不断地往外冒,随着他一路行来滴在了青石路上,‘嗤’的一声散去。
“殿下,相爷是中了水莽草之毒,幸而所服用的量不大,微臣已经替相爷灌肠洗胃。只是相爷年事已高,恐需卧床休养数月。”
秋拣梅惊诧道:“你确定是水莽草之毒?”
李太医道:“是此毒没错。”
片刻沉默,秋拣梅弯腰揖礼,“李大人辛苦,后续的事,还请你同胡管家交代。”
胡管家立即上前来,请李大人去偏殿听话。
荆自影见秋拣梅面色不好,便知道他是想起了些旧事,“宫中安、李二妃小产,和硕的宫女官官也是死在此毒之下,你是担心丞相这次中毒,与这桩事有关?”
秋拣梅微微一摇头,“我不知道。二妃小产案是楼青凤一手策划的,可这其间还有未解之谜。楼青凤是如何控制官官的,究竟又是谁杀死了官官?她一个深宫女子,又是如何控制官官的?”
荆自影拍了拍他的肩头,“楼青凤已死,楼家也仅剩一个楼云飞,往事不可追,当务之急,是要查出相爷身上的毒为何人所下。”
秋拣梅为难道:“主院的事我甚少过问,要查此事不易,只可惜姑姑这两日……”
话未说完,他心中大惊,转身要往偏殿去。可刚行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来同荆自影道:“借殿下令箭一用。”说着话,苍白的大手已经伸到了太子面前。
荆自影虽然疑惑,但还是没有迟疑地摸出腰间红缨令箭递到他手中。
秋拣梅疾步而出,唤过门前小厮,嘱咐他去栖霞酒楼接秦家大小姐来。
倒也巧得很,秦文正在梅庵为白凰翡看诊,因主院有小子过去禀报,说是院中的人不可随意走动。二人皆是极聪明的人,料想必定是主院出事了,便相携出来看个究竟。正看到小厮匆匆跑去,拦了下来。
拿小厮只说奉二公子令去接秦小姐,别的不知道。
二人立即至大院来。
秋拣梅一见秦文,也不管一旁的白凰翡,只拉着她往宗庙方向去。
白凰翡看着二人远去,上前来见了太子的礼。
不等她问,太子便将今日朝堂上的事一一说来。说到水莽草毒时,女子长长地‘咦’了一声,长眉高挑,冷笑着道:“难不成,旧案要重掀起来吗?”
第二百二十章:病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