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秋拣梅来说,无论是春天还是冬天,飘入梅庵的风都是冷的。他拢着双袖离了前厅,一路往小书房去,进屋后自去偏房的榻上歇着。因前些日子避着白凰翡,青姑还将这张上了年岁的长榻细心布置了一番,用土黄的布将原木都包裹起来,垫上青棱格子布。
枕头是用晒干的各色花瓣末掺和草药及棉花制成的,软和助眠。这本是秦文配来替白凰翡安眠的,不知为何也放了一个到这里。寻常躺在榻上,不过片刻就能安枕,今儿个却如何也睡不去。
秋拣梅睁开双眼,眸中倒映着红梁黛瓦,微拢一丝厌恶。
许琳琅出言挑衅,白凰翡自然反唇相讥,但她最后反驳的那一袭话,却是说者无心,他这个听者入了意。若非白家后继无人,她又怎会将自己当做个男儿活?十年刀剑无眼的生涯,练就了她一身胆魄,可她终究也还是个女子。
他心疼白凰翡的过往,可更多的却是为白凰翡刚才的态度,虽然她直言拒绝,却紧紧是因为许琳琅的挑衅令她心生反感。如果有遭一日,又有另一个人想要入梅庵,而恰好这个人能助她达成心愿,她还会像今日这般爽快地拒绝吗?
他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梅庵翠竹招摇,日光暖暖的洒在庭院中,有婴孩的哭声传来,那人黑衣长衫,手提傲血枪,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廊下的青衣男子木纳地站着,看着远去的背影,除了一张脸变得更为惨白,没有任何变化。
从前她说的话飘进了脑海来。她说拓跋和亲要去,她说着梅庵或许会添新人,她说的每一个字,既温暖,又那样的决绝,令秋拣梅的心中不安。
他厌恶着这份不安,却又无能为力。
风拂过细碎的竹叶,摇曳的影子落在糊了明纸的窗户上,挠的人心里痒痒的。白凰翡端着那杯茶,闲庭漫步地寻到了书房来,瞧着躺在床上的秋拣梅蹙了一下眉。
“还在生气吗?”她将温热的茶水搁在一旁的案上,在榻边落座,“才先说的那话不过是气一气她,不作数的。”
秋拣梅将身子往里头侧去,轻声应道:“没事。”
白凰翡拉了拉他的袖口,“刚才都让应良给你倒茶了。”
秋拣梅周身僵硬,本能地抿紧了唇,合眼装睡。
白凰翡将他往里头推了推,在旁躺下,兀自说道:“许琳琅说能助我查那桩旧事不像是说谎,夫君能替我派个人盯着她吗,看看她平时和谁接触。”
秋拣梅应了一声,而后继续装睡。
白凰翡这一生策马扬鞭,自认没什么事能难倒她的,可唯独哄人这一项上不在行。自秋拣梅看过那封手书后,一言一行都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如今出了这么多事,他却什么也没过问。
她想起这两夜入睡时,这人总是紧紧地圈着自己,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可双臂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等勉知出生后,你教他习文,我教他习武,长大后必定是个文武全才。”白凰翡将双手枕在脑后,微笑着道:“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
秋拣梅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动作。他明白身后的人在努力,她此刻的忍耐,全是为了腹中孩儿,若非新婚之夜那个承诺,她也不会如此辛苦。如今再说什么,对她来说都是负担。
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等到秋拣梅的回应,白凰翡脸上笑容一收,侧头去看他。
只瞧见了满头乌发。
她脸色一变,抬手将秋拣梅的头扳了过来,迫使他面对自己。
不妨她会动手,秋拣梅惊的睁开了眼,一双蕴着些许怒意的褐色眼眸撞入眼中。
白凰翡用力捏了捏他的脸颊,咬牙道:“我可从没哄过人!”意思是你这别扭再闹下去就不管了。
秋拣梅愣了一下,而后捉住她双手。他将那双伤痕明显的手往唇边递了递,失声笑了起来。
白凰翡觑了他一眼。秋拣梅头一遭如此无赖,倒是让她想起来这人比她小了五岁,只因素来表现的老成持重,故而忽略了这件事。
“不是与夫人置气。”秋拣梅终于开口,微蹙眉头斟酌用词,“抚慰金和水利银子的事父相已经在拟定新的方法,不至于让荆国显出疲软之态,也不会辜负了杀场征伐的热血男儿。如今风头还未过去,许琳琅此刻找上门来,未必是什么好事,我会着人盯紧她,只是夫人也不要与她太多来往就是了。”
白凰翡点头,默了片刻,道:“我打算明儿个入云宫去看皇后。”
秋拣梅喜上眉梢,“需要我一同去吗?”
“皇后似乎很喜欢你。”白凰翡歪了歪头,眸子里露出些不怀好意的笑,“我不怎么擅长安慰人。”
文弱公子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说到安慰人,他又何尝会了?瞧着那张日渐圆润白皙的面庞,他到底是点了点头。
整个荆国因为荆皇受刺一事震了一震,朝野上下更是好一番动作。先是三部官员更替,虽然有各部尚书主持大局,吏部尚书与上官相爷也忙的前脚踢后脚。后御史台与大理寺两个掌事人被撤职流放,这两个位置却不好找人。幸而近来无甚大事,两司掌事空缺一段时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另一桩事,则是才经爆出来的魔都方家那场大火,刑部尚书当堂提出由朝廷出面审查,荆皇当面没有表态,第二日便令怀安王荆庭前去魔都,协同尚在魔都的陈由俭查明此事,更下旨将高健革职查办,不可姑息。
朝野上下一片动荡,连带着后宫也不安宁。
凤妃被秘密处死,皇后病重,协理后宫的重担便落在了娴妃身上。她原是个绣花枕头,平素仗势过过嘴瘾也就罢了,真要将各宫各院的担子压在她肩上,也只有叫苦的份儿。
荆明正忙完前朝的事,回到紫武宫来还要听后宫的风言风语,心情烦闷到了极点,责令娴妃立即制住宫中流言。
那娴妃拖着一袭粉红长衫,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禀道:“臣妾头两日从华薇宫前过,也听到了里头传来的哭声,许是凤妃知错了。”
荆明正的双手正搓着两颗镶金的铁核桃,闻言大怒,将手里的物甚朝娴妃扔了过去。那铁核桃擦着娴妃衣角滚落在地,‘咚’的一声,吓得她连忙匍匐在地,疾呼饶命。
荆皇明白,这宫里的流言从来不是空穴来风,要想止住,还须查清源头。他双手闲闲地搭在盘起的膝盖上,目光定定落在矮几上摊开的一本花卉鉴赏图册上,忽然招手示意甄熹过来。
“你着几个机灵的去华薇宫埋伏起来,一定给朕逮住了这个装神弄鬼的人。”
甄熹应声领命,眼角扫见了还伏在地上的娴妃,赔着笑脸道:“陛下,奴才这还要伺候你,脱不开身呐。”
荆明正抬头扫了他一眼,登时明白他话中意思,也就趁着这话道:“罢了,娴妃,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若是办好了,你仍旧协理六宫。”
娴妃喜的不可自胜,忙不迭地谢恩辞了出去。
殿中只有甄熹伺候,荆明正刚毅的面上才露出些疲惫来,抚了抚额角道:“此事若是交给皇后,恐怕早已办妥了。”
甄熹上前换了新茶,笑道:“李太医来禀,说皇后的身子渐有起色,只是心情郁结,久思成病。日常舒心养着,三两月下来定能恢复如初。”
皇后究竟为何卧床,荆明正心里明镜似的。前因白凰翡,后又有荆和硕的死,这两桩事一前一后,将他的皇后压垮了。他烦躁地翻了翻案上的册子,哑声道:“去云宫。”
公孙幽一病数日,连带着云宫的气氛也低沉了。因为二妃小产一案,颌宫上下的奴才都往内廷走了一遭,虽然没受什么刑罚,到底让他们一贯高高扬起的下巴低了好几个度。尤其是田麽麽,她仗着是皇后陪嫁,宫中老人,便是后宫几个妃嫔主子,也不大放在眼里。被凤妃带入内廷司关押的那一刻,她才真切体会到了白凰翡那句话。尔后获释,整个人变了个样,就是对待下头的丫头小子,也不是从前那般动辄喝骂踢打,十分客气。
可自皇后病重来,帝驾一次也没到过云宫,也不曾打发人来问候一句,这一反常令颌宫的人心中惴惴不安,仿佛预料到了云宫今后的走向一般,终日耷拉着一张脸。
是以,荆明正的轿辇至云宫外头时,负责看守宫门的小子喜极了,跪在地上拔高了声音往里头传:“皇上驾到。”
随着他这一声高呼,笼在云宫上方的那片愁云拔的云开,被炎炎夏日灼烧至沸腾。颌宫丫头太监齐齐跪地相迎,嘴角高高往上扬着。他们知道,随着皇上的到来,云宫的人又能抬头挺胸地走路了。
公孙幽躺在后院的玫瑰花丛中晒太阳,凤冠霞帔,妆容精致,身上却搭着一件天青色窄袖衣衫,前襟与袖口的血迹经年累月早已凝结成黑色的块状。椅子是用山藤编制的,仔细地去了皮用布条裹边,因有缝隙通风,不至于太热,也不至于太凉。
第一百九十六章: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