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完全压了下来,紫武宫外的太极广场亮起了七十二盏彩虹灯,将偌大的宫殿衬的犹如仙境一般。
殿中,却是死一般的沈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止戈郡主的身上,期待着,却也惧怕着接下来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那桩旧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六个年头,可自从去年被掀起来时,围绕着这个遗孤的风波从未停止过。
满朝文武及天下臣民刚刚从令人震惊的真相中缓和过来,在这个无风亦无月的黑夜,那桩往事,究竟还能掀起怎样的惊天风波呢?
荆皇的目光里有着寒冰般的凉意,他直直地看着跪在玉阶下的女子,直觉自己该阻止她说下去。可他的嘴里发不出声音,四肢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僵硬地坐在高位上。甚至连视线都不由自主地定在了白凰翡的身上,挪不开。
在五双视线的注视下来,白凰翡站了起来,一身鲜衣在烛火中朦胧出一个镜花水月的轮廓,令那张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模糊。她抚了抚鬓发,想要抬头望一望漆黑的夜空。可当她抬起头时,入眼的却是屋顶一条腾飞于云雾间的金龙。
她的唇角稍微往下降了一个弧度,眉梢的笑意却愈发浓烈,只是多了几分讥诮。她的视线一点点地移到了荆皇的脸上,透过那张刚毅挺阔的面庞,仿佛看到了那个霁月清风般的男儿。
她痴迷地迈出了一步,踏上玉阶,抬起脚步上了一阶,然后是第二阶、第三阶……与平时生风的脚步不同,不到十步的距离,却仿佛要用余生来走一般。小心、谨慎、缓慢而沈重。
每踏出一步,她脸上的笑便添三分痴迷。最后,她站在高案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扫视着荆国拥有最高权力的中年男子。眼角扬出睥睨的态度,柔声问道:“不知圣上坐在这把龙椅上的这些年,故人可曾入梦,向你讨要一个理由?”
荆明正神色仍是僵硬的漠然,只有一双视线随着白凰翡而移动。看着她上了玉阶,立身自己面前,听着她问自己的那句话。
这些年,故人可曾入梦?
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入梦来的,是不是故人。记忆中的故人,爽朗大度,疏阔胸襟能容下世间万物。可梦里的那些人,血淋淋似地狱罗刹,恶狠狠如隔世宿仇。他问的问题,陌生而熟悉,却是这些年埋藏在他心底,不敢企及的噩梦。
他们问:为什么?
只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为什么。所以他答不出来,因为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所以,白凰翡这个问题,他也答不出来。
其实,白凰翡的问题并不难答。逝去的人,总有些难舍的。日有所思,自然夜有所梦。而梦中那些人的问题,也并不难回答:弱肉强食、帝王至尊便是最好的回答。
可荆明正却不敢这样回答,因为他在害怕。无论是面对梦中人,还是面对眼前的止戈郡主,他都本能地逃避着。而此刻,这人长身玉立于他面前,问着一个风淡云轻的问题,便将他的逃避的路尽数堵死,迫使他直面这个问题。
白凰翡恍然一般仰头惨笑一声,“我竟是忘了,圣上行那般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举,又怎敢让故人入梦呢?”
荆明正在位二十几载,从未有人人前说过半句的不是。在朝臣与百姓眼中,这位君主如他的名一般,善明公正,甚至比昭武先帝更有三分开明。荆国得此盛世风华,仰仗其知人善用。
白凰翡是头一个当面指责他的人,且罪名是何等的重若泰山,这沈甸甸的罪名,被她轻松地扣在了一国之君的头上。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几乎能囊括这世间所有罪名的八个字,这便是止戈郡主对君主的评价。
偌大的殿宇中,只有白凰翡的声音回荡着,巍峨的烛火是她最明媚的洪辰,将那一身绯衣衬的更加鲜艳夺目,连带着那双笑吟吟的褐色眼瞳也添了几分狠戾的气息。
她将一只手搭在案上,白皙柔嫩的五指逐个敲打着桢楠木红漆案上的黑纹,身子向前一倾,眸中倒映着那张入冰如霜的面庞,压低了声音问道:“杀人偿命,那按照大荆的律法,帮凶又该处怎样的刑罚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够荆明正能听到。在那双笑吟吟的眼眸注视下,荆皇只觉得喉咙似火烧,灼热难耐。他端起案上的金龙茶盏,将里头的凉茶尽数灌入喉咙,想要压下那股莫名的烦躁。凉凉的液体从喉咙滑入,令他找回了一丝冷静,思绪渐回,而脸上的表情也明显地松动下来。视线也从白凰翡的脸上移开,扫了扫殿中众人。
吏部尚书早已自觉地跪到了白老将军的身后,同刑部尚书一般将身体重重地压在地上,轻微颤动的十指恨不能将耳朵捂上,装作什么也没能听见的样子。
老将军的腰板一直是笔直的,视线落在白凰翡的身上。而太子择满脸惊诧,目光涣散,神思似乎早已不在。
荆明正的视线环绕一圈后,又重新回到了白凰翡的脸上。严格来说,白凰翡那张暗黄消瘦的脸根本不像荆太息,更不用说那咄咄逼人的性子。
“你实在不像兄长的女儿。”荆皇低下头,视线落在那柄短剑上。
白凰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挑了挑眉头,笑容有立马舒活过来,甚至比刚才更为灿烂。她转头扫了白奕一眼,“圣上忘了?凰翡自出生以来,便承教于白老将军。至于父亲……”
话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嗤笑道:“我连他是圆是扁的都不知道,如何像他?”
“也是。”荆明正恍然地应了一声,笑了笑,道:“你父亲那般伟岸胸襟,这世间又有几个人学得来?”
白凰翡随意地拾起案上短剑,捏在手中转着玩耍,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灼灼目光却似刃如刺地定在荆明正的脸上,“圣上欺的,不就是他的伟岸吗?”
荆明正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短剑上,眉头轻微地皱了起来,没应声。
白凰翡手里的短剑仍旧转动着,却低下头去,将满脸的情绪掩在黑暗中,漫声儿问道:“他做了什么,值得你如此煞费苦心无法饶恕?”
荆明正默了片刻,才低眉应道:“这世上许多事都是没有理由的,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清楚,那样做究竟有何意义。就像你千辛万苦追求一个真相,真相就摆在你面前,你又能做什么呢?说到底,你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有事做。”白凰翡说着话,手中短剑闪电般出鞘,稳稳当当地刺破那件黑底银龙的蟒袍。
“圣上!”惊变出现的刹那,殿中身手最好的白奕已经一个箭步蹿上前,双手出拳挥向了绯衣女子。
白凰翡早有准备,在他欺身上来的瞬间拔剑退后,脸上扬出一个嗜血的笑容,转身便逃出殿去。
“传太医。”白奕一声断喝,旋即抽身追了出去。
殿中的人这才反应过来,甄熹连忙上前一把按住荆皇胸口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大太监的脸色与唇色已经吓得如雪一样惨白,口张了又张,愣是没能讲出一句话来。
此时,王清晨也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出门唤了太医来,视线粗略地从太极广场上纠缠在一处的老少二人身上掠过,不做任何停留地又折回殿中来。
侯军已经上前他同甄熹一道替荆明正遮掩伤口,因此,此时就剩下太子独自一人跪在殿中,那本就不怎么挺直的脊背在这一刻彻底弯了下来,所有的力量尽数压在了小腿上。
白凰翡的声音还在耳边纠缠,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坦率的戾气,就如她一向的睚眦必报,毫不掩饰。直到太医院的太医蜂拥而至,忙着将荆皇抬入内室,止血诊脉,开方用药,忙碌却有序。
王清晨静静地站在了太子身边,垂眉看着年轻的殿下,唤了一声:“殿下?”
太子没应声。
宫门外,传来婢子高唱的声音:“皇后娘娘到,凤妃娘娘到,娴妃娘娘到。”
公孙皇后携着凤、娴二妃赶入殿中,没理会尚在呆滞状态的荆自影,先入内去瞧了圣体。得知情况不大乐观时,公孙幽的眼角滑了一滴泪出来,竭尽全力遏制住失控的情绪,颤声道:“圣上龙体有失,你们都逃不过去。”
这句话不必皇后吩咐,太医院众人也十分明白,伏地颤悠悠地应了一声是。
楼青凤搀着公孙皇后去偏厢房歇息,劝慰一番后,方道:“圣恭违和,这宫里完全仰仗娘娘主持,还请娘娘珍重凤体才是。”
娴妃平时一副张扬跋扈的样子,却是个绣花枕头,不中用的。此刻的情绪还不如忧虑非常的皇后,六神无主地附和着楼青凤的话。
公孙幽被一语惊醒,忙擦了擦眼,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的担心。旋即正色道:“即刻封锁宫禁,谁若敢将圣上受刺的消息传出去,格杀勿论。”她凌冽的视线在娴妃那张惶恐的脸上扫过,又看向一旁凤妃那张镇定自若的脸,阖了阖眼,道:“紫武宫这里便有凤妃看着,不可出任何差池。”
楼青凤屈膝应了一声是,皇后便叫众人退下,单独唤了太子进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