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拣梅以为,白凰翡说戒酒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也不曾指望她但真戒掉。而事实证明,无论什么东西,对于白凰翡来说,都是有两面性的。
比如,秋公子喜好的茶,对白凰翡来说只是解渴的蠢物。而她现在,被一壶蠢物醉的神魂颠倒。
秋拣梅没出现时,白凰翡尚且能安安稳稳地盘腿坐在椅子上,发呆傻笑。他刚一进屋,女将军便迫不及待地朝他扑了过来,二人抱作一团摔在地上。
正在收拾各处张灯结彩物甚的丫头小子们齐齐傻了眼,而接下来,孙小姐的举动,更叫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
只见绯衣女子一个翻身便将秋公子压在身下,在他乱上胡乱地啄了几口,嘿嘿笑道:“夫君这点力气,还妄图与我较量?”
“阿翡……”秋拣梅虽不是个在意世俗眼光的人,可要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和她调情,还是有些难为情的。他哭笑不得地看着神志不清的人,“虽说这是你家,在这处丢脸,也委实不太好。”
白凰翡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捧着他的脸颊啄了半晌,又咬上他的嘴唇。一条腿死死地压着秋拣梅的双腿,硬是让这位文弱公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白漓江匆匆赶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模样。两个人在地上滚做一团,周遭围着的小厮丫头一个个看天看地看风景,但嘴角都不约而同地抽动着。
别说是他们了,就是白漓江,也是头一遭见过如此失态的白凰翡。他咳了两声,将周遭的人都打发下去,上前将绯衣女子拽了起来。
白凰翡兴致正浓,被人一扰,再好的性子也忍耐不得,照着白漓江的面门便挥了一拳。后者身手矫健地往后退开两步,堪堪避开这来势汹汹的一拳。可白凰翡脚步虚浮,一没了支撑,整个身体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白漓江连忙又上前将她扶住。
他哪里想白凰翡如此状态下,竟还使些阴招子,倒地是假,引他过来是真。只瞧准了机会,狠狠一拳击在他面颊上,脑袋顿时一阵轰鸣。幸而这一拳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有气无力。
为了防止再有下招,他连忙使出一招擒拿手,将白凰翡的双手死死地束缚住了,才腾出一只手捂了捂被打的脸颊。
秋拣梅此时已经起身,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衣袂整了整,又恢复了他那文弱公子的翩翩形象。对于白漓江的遭遇,他除了报之同情一笑,无丝毫打算上前帮忙的意思。
白凰翡的能耐有多大,白漓江也十分清楚,若将人交给秋拣梅,只怕两个人要再滚一次地板,让人再看一次笑话了。
二人面面相觑一阵,秋公子当机立断,“让夫人先去歇息,待醒了再回府吧。”
白漓江苦笑着答应。
白凰翡这一生不是没醉过,但是头一遭被茶醉,而且醉的如此丢人,如此的让她恨不能让时光倒流,将过去的自己给抹杀了。
小丫头是一边抿着唇一边同她讲黄昏时的事儿的,眼下已经到了子夜,黑夜沉沉,而白凰翡的脑子依旧像是一团被搅和过的浆糊,牵不出一点头绪来。连带着满桌的菜肴也变得索然无味,摆了摆手,打道回府。
秋、白二人在默契这一点上,可以说是非常的好。好到白凰翡在白府门前等马车的短短时间内,悬着相府府灯的乌帐马车缓缓地从夜色中划了出来。骨结分明的白皙五指挑起车帘子,车上的文弱公子露出一个头来,朝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白凰翡向守门的小厮打了一声招呼,旋即搭着那只手钻入马车内。还未坐下,便细碎地抱怨道:“夫君怎么也不阻止我?”
秋拣梅无辜道:“阿翡何等身手?”随即,眸中荡开好整以暇的笑,壮似安慰道:“左右,脸没丢到外面去,无伤大雅。”
很显然,他这句话起不到半点安慰的作用,反而让白凰翡那颗心,更沉了。
她假装撩起帘子看外面景色。马车已经驶入了主街,但今夜的夜色很浓,无月,也无星,就连沿街两道的夜灯,都不似从前的阑珊,微弱的近乎诡异。
千钧一发的危机感突然蹿上她的心头,在她脸上布上一层如霜雪一样冰寒的凝重。她微微一俯身,从长靴中取出那柄匕首,塞到秋拣梅手中。快速地嘱咐一句:“有事立即走。”
又同车夫道一句:“跑快些。”
她的话音刚落,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加快了速度。
秋拣梅不知她害怕什么,但比起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经验,很显然白凰翡常年在危机中生存过来的直观感觉更值得人相信。他握了握手中的匕首。因为贴身收藏,那把匕首的温度比他的体温还高,却让他心中渐有寒意冒了出来。
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一遇到危险,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让自己离开。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在这里只是增添了她的负担,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离开无疑是最好的战略。
她总是如此坦率地挡在前头,一如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一样,顾全了旁人的生死,却将自己置身于重重险境中。
长街静谧的可怕,偶有几声夏蝉鸣叫,幽怨而聒噪。从相府到白府,只需要半个时辰。要避开这两边的增援,只能尽可能地选择中间的地段。或许,能靠近相府一些。
秋拣梅思绪快速地转动着,将枫城的全貌地图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锁定在了主街。
他出来时并未同钟梵说,也没惊动梅阁的人,要指望着他们来是不可能了。而白府经由一日的喧闹,正是精疲力尽之时,要赶过来恐怕也很难做到。
他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白凰翡也正望着他,满脸都是无所谓的笑。秋拣梅敏锐地在她那些无所谓中,发现了无法掩饰的明了与悲怆。
“是谁?”秋拣梅腾出一只手,俯身将白凰翡的手握住,追问道:“阿翡,要杀你的人是谁?”
白凰翡将手抽了出来,枕着后脑勺靠在车壁上,笑吟吟地回想着:“今日我同圣上说起了婆罗门。”顿了一下,她又道:“昨儿个,我让秋应良去杀我师姐。”
越是遥远的记忆,她回忆起来越需要时间,“再说前些日子,我同凤妃说了些话,她要杀我也无可厚非。”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地好似谈论花好月圆人长久那般,可每一句话的背后,都是足以锥心的疼痛。
秋拣梅合了一下眼,眸中流露出心疼的神色,轻声呢喃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这一次,白凰翡没有接话,将头扭向了窗外。她答应过的,会与他生儿育女,会同他好好一处。不仅答应了他,也答应了自己。可如今这份承诺,未必能实现。
八蹄贴着地面齐飞,马车快速地在主街疾驰,倒飞过去的阑珊灯火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白凰翡就神态轻松,可一颗心却高高地悬挂起来。眼尾不时地扫过对面的人,盘算着,如何才能保他周全?
二人的视线不时在空中交接,又立即错开。凝重的气氛仿佛将流动的空气都冻结了,呼吸在这一刻变得急促而富有压迫感。
‘嘭’的一声,剧烈的声音在转角处陡然炸开,两个人的耳朵一阵轰鸣。两匹骏马受惊,将前蹄高高搭起,费力狂奔而去。马车里的二人被震的身子齐齐往后一倒,白凰翡眼疾手快地将后门打开,带着秋拣梅从车上滚了下来。
沥青石铺成的地面还有烈日余温。本是她将秋拣梅护住,可二人落地的姿势,却是秋拣梅将她抱在怀中,自己摔倒在石板上。
白凰翡慌忙起身,将他扶起来,问他:“怎么样?”
脑海中的轰鸣声还未散去,秋拣梅只看到白凰翡焦急的神色和一张一合的双唇,虽然听不到声音,他还是看出了她的意思。摇了摇头。喉咙口一阵腥甜涌了上来,他用力地噎了噎,终究是将那口血水噎了下去。但咳嗽声,却怎么也忍不住。
漫天的火光将他脸上的苍白掩了些去。
白凰翡扶他起来,转头望去。
巨大的火龙犹如猛兽般吞吐着,将周遭的房屋并入其中。幸而那一声爆炸声已经令近旁的人惊醒过来,一个个来不及穿戴,逃了出来。眼看着火焰吞噬一切,除了哀嚎痛哭,他们别无他法。
在漫天腾飞的花火中,白凰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三个在烈焰中叫嚣的字:花月坊。
她不由地想起了荆痕的话。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她的身世就已经是那些人心上那颗怀疑的种子,只需要一滴水,就会生根发芽,甚至不会等到枝繁叶茂,就会被人拔起。
而如今,这一滴一滴的水,是她亲手洒下的。而她正在重复着荆痕曾经走过的路。
火焰在的眼瞳中晕染出一片猩红,那是鲜血的颜色。
她不自觉地紧了一下十指,却没顾及正搭着秋拣梅的臂膀。突如其来的疼痛感令文弱公子嘶了一声,嘴角溢出一丝儿血色。他本能地反手去握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沉沉地唤了一声:“白凰翡?”
炸裂声很快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终于有人清醒过来,报官的报官,救水的救水。
第一百三十六章: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