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自影本是怀揣满腔诘问来的。陈年旧事,就似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若不弄个清楚明白,这个东宫太子,他也无心做下去。
可他看到老者眼角堆满的皱纹;爬上双鬓的白发;那双分明含笑却渗着淡淡忧伤的眼,那些问题狠狠地缠在舌尖,无法出口。
当年那桩旧案,纵使万人有千般错,眼前这个老人是痛失了爱女的。那该是怎样的痛,才能令这个荆国最具学识才华的老人,放弃公孙家族育人之责,甘心待在这穷乡僻壤处,孤老一生?
公孙忏似乎没注意到太子的异样,又专心致志地钓鱼,一边兴冲冲地同他说起钓鱼小技巧来。
荆自影从屋檐下拉出个竹片编制的垫子来,靠门而坐,静静地注视着老者瘦骨嶙峋的背影。他不是第一次来光临这间茅屋,可往常每一次,这位老人都没给过他好脸色,甚至会直接将他赶出去。
太宗皇帝曾有言,公孙女儿白家郎。
白家三任军候六任大将军皆功勋卓卓无人不佩,而公孙一家,则出过七个皇后一个贵妃两个太子妃。
荆自影有印象的公孙女子中。昭武先帝的静晓太妃,是名学大家公孙忏胞妹。当今皇后公孙幽与已故前太子妃公孙陌是他的女儿,而青云宫那位公孙无虞,虽不出自公孙宗族,但也是自幼承教于公孙老先生。
相较而言,公孙家族当比白家更为尊贵。
只是可惜,荆国建立初,公孙家先祖便与皇室有过约定,公孙女儿可入宫为后为妃,但公孙族的男儿不可入伍入仕,一经发现,以叛国罪论处。
山间有风,凉悠悠地吹了过来,竹林间阵阵骚动,枯黄的竹叶随风而起,落在湖面荡起丝丝涟漪,惊的鱼群一哄而散。
老先生惋叹一声。眼见天色不早,索性收了竹竿,从鱼篓里捞出两条鲫鱼,用竹签穿过贪吃的鱼唇。肥嘟嘟的两条鱼垂死挣扎,老先生呵呵一笑,折身回屋。
“两条鱼够咱爷俩吃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公孙先生在否?”
这个声音似有一股穿透力,分明距离的很远,却又给人一种就在耳耳边的感觉。
荆自影一听,本能地一跃而起,整了整仪容,一丝不苟地板直了身子。
公孙忏却将两尾鱼扔到他怀里,几乎是跳着出去的,还未见人,开口便骂:“谁许你这蛮子来了?当年是你说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我这陋室容不下你这尊瘟神。”
荆自影心中‘咯噔’一声,探了个头出去。只见覆满竹叶的小院子里,站着老态龙钟的白奕将军。虽是一身布衣乌衫,但那份凛然于眉梢的将帅之风,却如何也掩不去。
“我怕你老死山中无人收尸。”白老将军嘴上说着恶毒的话,脸上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也不管主人那张臭脸,大踏步地进了屋,打量一圈后,丝毫不掩饰鄙夷之色。一眼扫见了荆自影,眸中一亮。
荆自影被老将军脸上的笑晃的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等他反应过来时,那张笑脸已经近在咫尺间。他忙慌慌地站直了身子,舌头打结,说也说不利索:“白……白将军。”
年已过古稀的老将军并未理会太子殿下的窘态,一探手,从他手中夺过两尾还在垂死挣扎的鲫鱼,捡到宝似的哈哈大笑。
“公孙忏,赶紧来煮鱼汤!”
荆自影看了看自家外公。老人两条雪花眉快皱成一团了,一双眼似有火光冒出,一把稀疏的白胡子气的乱颤。他瑟缩一下,脑海中飘过来些不好的记忆,盘算着是否早些离去,免得殃及池鱼。
白奕已经拎着鱼往灶台去,锅碗瓢盆看了一遍,点评道:“啧啧,忒简陋了。”
荆自影脚有点痒,悄悄地往外挪了一步,里头果然传来了公孙忏的怒喝。
“小崽子,把桌椅挪到院子里去,将我埋在绵竹下的状元红挖出来。”
抬起的脚步滞在空中,荆自影歪着头,仔细地将老先生这句话又给琢磨了一遍。又探头看了一眼,白将军蹲在灶头底下捣鼓柴火,公孙先生在灶上系布裙。他将头收了回来,愣了好久才接受了老先生话中那个‘小崽子’指的是自己的事实,一丝甜意细细密密地爬上心来,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太子殿下乐滋滋地将木桌和板凳搬到院子里,又扛着锄头在院子后头那片绵竹下挖了半晌,起出两坛状元红来。他回来时,桌上已经放好了一碟炝炒竹笋片、一碟酒酿花生米、一碟溜藕片和一碟他叫不出名字来的凉拌嫩芽。
他盯着桌上的菜看了一会儿,老先生端出一盆鱼汤来,白奕随后也出来。
酒菜齐备,二老相对而坐,荆自影自觉地拉出个竹垫跪在一旁,为二人添酒。
一番酣饮,两人便开始互揭长短。二人皆同时师从太宗皇帝,却是一文一武。文的那一个总归要受些欺负,好在有一张利嘴,武的那一个也讨不了多少便宜。
荆自影在一旁跪着,时而惊呆,时而忍俊不禁。被二人同时一瞪,笑意不敢露在脸上,只得拼命地忍着笑,忍的阵阵腹痛。
酒酣言罢,难免悲春伤秋。
“一晃眼,二十多年没见了。”白奕甩开空了的酒坛,俯身去拿公孙忏面前那坛酒,后者也没阻拦。他心安理得地吃着别人的酒,还不忘骂道:“你这老东西真是半点没变,还是那样牙尖嘴利。”
公孙忏也不含糊,立即道:“你又好到哪里去?坏透了的野蛮。”
“我坏?”
白奕将空碗重重地搁在桌上,脸上笑容瞬间凝固消逝。他指着对面的人问道:“当年是谁丢下烂摊子钻进这山旮沓里来,还说什么此生不为帝王师?公孙忏,你有没有良心?”
“你要有良心,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公孙忏的脸也冷了下来,苍老的声音含了着恨意。
白奕一拍桌子,桌上碗碟顿时乱颤,吓得荆自影本能地往后缩开,却还是被鱼汤溅了一身。
“我那是为了荆国!”老将军涨红了一张脸,也不知是怒的,还是酒惹的。
“你白奕忠君爱国,连自己爱徒都能舍弃,公孙忏自愧不如!”老先生脾气也上来了,起身退开一步,冷声道:“我只是个升斗小民,只想要儿女平安无事。”
白老将军怒眉一横,“我也失去了儿子,心里的痛不比你少!”
公孙忏冷笑一声,“你那是活该!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地说,白家没有白柠枫这种儿子?你赶他出门除他族谱时可义正言辞的很呢!怎么,现在想起后悔了?”
荆自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却又精着耳朵细细听来。
白奕被气的浑身发抖,一指对面的人,“从文要但真有用,你就别窝在这鬼地方,拿你满腹诗书才学去让人看看你们这些穷酸秀才究竟有什么用!”
公孙忏浑身一震,却又立时明白过来,淡淡道一声:“你滚吧。”语毕,拂袖入门,将门栓上,不忘嘱咐一句:“把那小崽子也带走。”
白奕几步上前,一脚把门踹开,指着老先生鼻头骂道:“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你女儿的命是命,这天下千万百姓的命不是命吗?你不是最爱讲些大道理吗?死者已去,生者自当承担所有。”
“公孙忏!”
这一声怒喝掷地有声,荆自影讶然地抬头望去。白老将军的背影在发抖,满头霜发在风中悠悠乱颤。
“难道你要让历史再重演一遍,让殿下与太子妃用性命换来的太平毁于一溃吗?”
这个沧桑沙哑的声音,颤悠悠地飘进了荆自影的心头。不知为什么,他鼻头一酸,压在心上的那些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二十三年,父皇,上官谦,白奕是如何为荆国百姓殚精竭虑的,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如今,自己却为了一纸诳言,去怀疑这些人的用心?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屋子里争执的两个老人。
公孙忏用手点着白奕的心口,一点点将他逼出屋檐。老眼一红,道:“你上过战场看过生死,心有大局存大义。可我就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已经献出两个女儿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白奕,人心,是肉做的。”
最后这句哽咽着说出来的话,令那位老将军哑口无言。
白奕又何尝不知人心不是肉做的?他这一生杀敌无数,也看着无数同袍被人杀死,他的心也是会痛的。可世人万千,不可能每个都能安居乐业,总要有人付出些惨痛代价。
他低了低眼,长长地叹了一声:“国内动荡,一旦拓跋族趁火打劫,漓江未必能震慑的住。一应事我已经替你备好,你若准备好了,直接去找金游。”
说完这一句,老将军绝然地转身,步出小院时,他脚步一顿,道:“状元红埋的不够深,味道不行。”
山风卷起满地落叶,在这一片狼藉的小院子里狂舞。白发苍苍的老先生静站了许久,忽的仰首一声长啸,且悲且痛,如壮士断腕般怒骂:“白奕老匹夫,欺人太甚!”
一声长啸后,是满面泪水和惨痛的哭声。
荆自影浑身一震,尔后脚下生风,不要命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第五十一章: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