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城的夜空无星无月,漆黑如墨。
秋拣梅狼狈地穿梭在李家宅院的草丛中,他只能借助远处街道传来的微弱灯光前进,不时跌入深坑,不时被细藤绊倒。身上墨纱披风被勾的破破烂烂,索性扒下来丢在一旁。
“秋拣梅。”
相比文弱公子的狼狈,女将军则显得气定神闲的多,她负手立在覆满了青苔的石阶上,黛衣墨发,神色沉静。
那一抹身影撞进眼中,秋拣梅的眸色顿时亮了起来,那颗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朝女将军行过去,一面问她:“找到应良了吗?”
“没有,只不过听了个荒唐的故事。”女将军眉眼仍旧平淡,唇畔甚至含了一丝笑,仿佛这一趟过来,真的只是听了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罢了,回枫城吧。”
秋拣梅一愣,脚步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白凰翡却未理会他询问的衍生,移动脚步,与他擦肩,沿着那条踩出来的草道离去。
秋拣梅忙转身跟了出去。长街无人,连那草丛中的蛐蛐儿都歇了口。文弱公子疾走数步,上前一步拽住那只布满细碎伤痕的手,强迫她停下来,柔声问道:“什么故事?”
“这么想知道?”女将军眼含调笑地看着他,那笑意越来越浓,原本一双硕大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抬了抬被他抓着的右手,连带着将那只苍白无力的大手也放到了文弱公子的面前。看到他的脸色白了一下,她脸上的笑便含了十分的讥诮。
秋拣梅怔怔地松了手,可立时又将那只手紧紧地握住,声音低到了尘埃里。“即便不能解你困,也该知你忧。”
微顿片刻,他声音略高,“我们是夫妻。”
“哈哈……”
白凰翡放声大笑,不过片刻,她便收住那疯狂笑声,却说出一句更为疯狂的话来。
她说:“你还真敢和我做起正经夫妻来。”
一句话说完,她脸色一冷,甩开了手,转身便走。
秋拣梅不妨她会如此,跌坐在地上,只觉的心底发凉。再抬首时,长街冷清,再无白凰翡半点踪迹。心中一急,一连串的咳嗽声响起。
他的咳嗽声,也引来了一直蛰伏在周遭的蛇虫鼠蚁。
一人一剑分别出现在长街两头,左右高墙,文弱公子就似被围在一个四方天地里。此刻,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风起,那二人将冷剑一甩,脚下生风,同时朝跌坐在地上的羸弱公子奔了过来。剑锋所指,是那颗虽然微弱但仍旧跳动着的心脏。
夜静谧的可怕,草丛中的蛐蛐儿却重新唱起了高歌,却似一首送别的挽歌。
秋拣梅实在没有力气,看了看二人,索性将眼闭上,靠坐在石沿上养神。
‘噌’‘噌’两声,一道血光闪过,原本对准了文弱公子的冷剑被避开。那道血光重新回到主人手中。
那双手布满了细细碎碎的伤痕,因常年晒在日头底下而肤色暗黄。手里一柄殷红长枪,虽然是随意拎着,那枪身的金麒麟却叫人不敢忽视。
行刺的人似乎没想到白凰翡会去而复返,愣了一下,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撤离的一刻,二人毫不犹豫地翻墙进了李家旧宅。
那一抹黛色的身影无任何迟疑,脚尖连点地面,借着傲血枪的力量一跃而上,消失在夜色中。
生死一瞬,秋拣梅突然有些害怕,也觉着自己十分可悲。他将身子斜躺在石阶上,双手举到眼前。微弱灯光下,那双手骨节分明,却苍白无力。看着看着,他忽的大笑起来,笑的声嘶力竭,咳嗽连连,眼角有泪水钻出来。
“公子?”应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他是被笑声吸引过来的。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男人一向温文尔雅,说话都提不起多大的声音。可这笑声如此狂妄猖獗,如此的歇斯底里,如此的可悲可怜。
背后似乎有一双大手推着他靠近,可他的心底却抗拒着,所以脚步很缓很沉,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却走了半刻钟。
秋拣梅一直在笑,到最后,那笑声已经被一连串的咳嗽声替代。他翻过身子,伏在地上咳的肝胆俱颤,惨白的脸上却仍是笑意。
一双白色长靴出现在他迷离的视线中,他抬首看了看,轻轻地叹了一声:“是你呀?”他的声音沙哑,一句话说出来,便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来。他脸上的笑终于收敛,翻身坐了起来。
远灯微光中,他抬了抬手。
应良立即将他掺了起来,却被秋拣梅带着一个踉跄,幸而他早有了准备,并未摔倒。
秋拣梅倚着白衣少年歇了一会儿,情绪慢慢平缓,似乎刚才那个发疯发狂的人并不是他。他阖了阖眼,一面朝外面走去,一面说道:“仇念死了,若与你无关,便与少夫人说清楚。”
应良身子一颤,不自觉地抓紧了秋拣梅的手臂。
秋拣梅转头看着他,神色平静。
“公子!”秋应良深吸了一口气,忽的放开了秋拣梅的手,双膝落地,垂首道:“应良欠公子的情,来生再报。”
抬首,少年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短剑,稳稳当当地插破了那件玄色衣衫。血从匕首的尖端流了出来,漫过他的五指,侵染了白色袖口。那鲜红的液体染红那双狠戾的眼,连带着那张稚嫩脸上的一丝不忍,也被掩去。
秋拣梅其实没感觉到痛,只是觉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感觉,却与痛不相干。他伸手抚了抚白衣少年的发,如同往常那般,言语温和,“你又做错事了。”
他说着话,俯身覆上那双血迹斑斑的手,就那双手将埋在腹中的匕首拔了出来,鲜血顿时飚溅出来。他捂了捂伤口,唇畔露出一丝笑来,“你也是杀过人的,怎么不知道杀人,刀子要往心口使。”
‘哐当’一声,那把血淋淋的匕首落在地上。
秋应良抬了抬头,目光有些迷茫地看着秋拣梅,他伸手去拉了拉玄衣的袖口,低低地唤了一声:“公子?”
“嗯。”秋拣梅应了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从那只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袖口。他缓缓地迈开脚步,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腹部的血淌出来。“是我不该将你留在身边。”
秋拣梅自嘲地笑了笑,一个连自救都不能的人,又如何去救别人?
他想,上官伯乐终究是没什么用,到最后,他也报不了仇的。
他想着白凰翡,那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一手傲雪枪法耍的尤其好。想起两人初遇,想起成亲那日,点点滴滴细细碎碎地涌入脑海中,将逐渐空白的大脑填充起来。
他脚步是虚浮的,似踩在云端,飘忽无定。
他想起大夫的断言:早产儿活不过二十。
其实,十年前,看着上官谦写下那纸休书时,他就觉着这世间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这多出来的十年,他每一天都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此时此刻,他却还想活着。想牵一牵那双布满了细碎伤痕的手,想看她仁义之外偶尔的任性调皮……
荆国男儿千千万万,她白凰翡以女儿身做了他秋拣梅做不到的事,到最后都是孤独一人。他想站在她身后,等她累了倦了,有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可还没等到她倦鸟知返,自己却已经先倒下了。
青石的地面铺了一层霜,很凉,可从下腹淌出的血却是温热的。这一凉一热交织在一处,秋拣梅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眼前似乎出现了白凰翡的脸,有人在耳边吼什么,他却听不到了。
“秋拣梅!”
白凰翡声嘶力竭地喊着怀中人的名字,一路奔跑,血淌了一路。那条血路的末端是静静地躺着那柄傲血枪,以及那个还跪在原地的白衣少年。
淮阳城的夜如此的长且绵,女将军的脸上是惨烈的痛苦神色。她一脚踹开了仁济医馆的门,将怀中的人放在仇念看病的案上。
她曾经无数次看着弟兄们倒在眼前,看着他们断肢残臂地苟延残喘。曾经她也如这般疯狂,疯狂地想要从死神的手中将身边的人给抢回来,可没有一次是成功了的。渐渐的,她也就不那么疯狂了,她将满口银牙咬碎,指甲一次次地陷进了掌心,连眼泪都可以逼回去。
兄弟们的血债,她会加倍地在敌人身上讨回来。她是三军之帅,不能有丝毫自乱阵脚的表现。
所以,她在给秋拣梅治伤时,格外的镇静。
消毒药水、止血草药、绷带,一切处置的有条不紊,娴熟的就像个老大夫。
住在医馆里的人被惊动了,最先跑出来的是拿着乌金短箭的乌衣少年。他看着一地的血,看着那个黛色的身影,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女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去烧盆热水来。”
乌衣少年木纳地点了点头,脚步苍茫地往后院去了。
第四十八章: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