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契持有者与前来挑战之人,站在决斗范围内,是全场唯一有资格说话的,除此之外,即便那名负责宣读白帝圣旨、念场词的妖族司仪官,甚至那位敲锣的真渡劫大能,亦不得发出半点声响。
百兽坪中央两个老年人还在对话。
“你比上次看着老了。”茅山道士说道。
断舍离抹了抹脸上的皱纹和杂乱的白发,说道:“你应该瞧出我比上次厉害了。”
茅山老道清风般的态度,随和笑道:“我从来不看你厉不厉害,反正一直都比我厉害。”
“也不见得。”
南方有风吹来,吹弯了百兽坪呈阵型的老槐树,仿似也吹得断舍离的老腰趴得更低,风中老人的声音嘶哑。
他说:“我还是怕打雷。”
看上去九十好几实际还要年迈很多很多的老人,当众道出自己怕打雷。
林立想笑,这种话太滑稽了,但对面席间的修士们都没笑,他只好用手捂着嘴,撑起两丈见方的真元罩锁住声音,然后畅然大笑。
免得别人看出他其实也害怕打雷。
“修仙嘛,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你该早些破除心魔才是。”茅山老道看得相较淡然,说的话大概是宽慰的意思。
断舍离满脸深深沟壑愈添愁味,叹道:“我们不一样。”
“早知如此,以前何苦还要杀那么多人?”茅山老道身形挺拔在夕阳下,从晌午到现在,时辰已是黄昏。
“杀孽重了,雷劫当然难抵挡。”
“若是一样的事情,我一样要杀那么多人。”断舍离说道。
这时又有风从北边吹来,草叶窸窣,缀着远方山隘旁的斜阳,景致好看且让人舒服。
林立攥了攥衣角,不知为何,站在珠峰顶上都无惧严寒的躯体,被这并不狂躁的风拂过,却感受到了丝丝凉意,渗透心脾那种。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冷,那头数千张桌案的席间,各大门派也都祭出法术或灵器,将这阵风挡在外界。
顺着满地绿丛的草浪看去,原来微风的中心在茅山老道士身体周围,然而风势渐疾,他那套拖沓的长袍却纹丝未动。
“南风吹断舍离,北风吹茅山道士,凭我化神期的眼力,竟然看不出哪招是哪个打哪个。”
林立观着不像交锋的暗斗动了心思,考虑之下,草坪中央俩老头子的境界初见端倪,只是依然不可称为透彻。
有一点是了然的,就是他全力出手,跟这两位老修士的其中一人斗法,乐观估计胜率超不过四成。
这俩老东西的真实境界,少说都是渡劫期打底,不过都以手段强行压低了境界,否则听声不见影的敲锣老妖,也未必是二者之一的对手。
林立不禁偷偷心惊,地球上的渡劫强者,何时开始这么不值钱了,三个三个的往外蹦?
天上凭空炸响,让他注意力重新回到决斗场上。
茅山老道士伸出了剑指,不念咒不改手势,就那么随随便便举在胸前,便青天白日勾动了无雨雷。
苍穹依旧湛然如洗,几朵云很悠闲得逛悠着,不知道雷声从哪来,但就是越炸越震耳,到后头的几分钟,更仿佛在听的人脑中轰隆隆乱响。
“嘘~”
剑指收回袍袖,茅山老道面色涌起一股红润,瞬息间又消散。
险些把天震塌掉的雷适时而止,留给人们的只有嗡嗡耳鸣,除此之外毫无响彻过的痕迹。
但风还在吹,尽管比刚开始还微弱几分,至少掠过脸庞尚有肌肤与气流的触感。
“茅山水一白认输了。”
老道士望向青山坳,说话的对象自然是司仪官。
原来他叫水一白,原来他道号首字为水。
茅山上清派乾元观、云阳观供奉着四位祖师爷,茅氏三位是创立道庭的祖师,陶弘景是开宗立派的祖师,其后各代掌教名讳并不从一,直至第六十五代才有了那条新讲究:继任掌教者,皆要改道号以水字打头。
这规矩是怎么个缘由来的,什么意思,上善若水还是水木清华,旁人无法得知其中的渊源,不过域内域外修士应当晓得,茅山派上上下下,叫水什么的人只能有一个。
……
……
“你怕打雷,我尚且斗不过你,你哪天要是解开心结,我这半辈子清修得来的雷法,岂不是成了弊履?”
旁人眼里输得莫名其妙的水一白举止释然,半点不失落,反而说起了玩笑话。
断舍离由始至终都不变他那满脸追忆的神色,回答道:“你舍不舍得丢我不戳穿你,你也别怂恿我去挨雷劈,我死了对你没多少好处。”
“总没坏处。”
水一白飘飘然转过身,道袍轻扬,来时仙风道骨,去时似乎更无牵无挂。
风停了。
“万一有呢?”
断舍离立在原地,故人来而复去,他并未以目光相送,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脚下的草,喃喃吐出的话语无人应答。
噹!
坪外幽谷深处传来锣声。
不合时宜。
原本应该在每次寄托人登场时敲响,现在一轮尚未结束。
这是对茅山掌教亲临青丘的郑重欢迎。
不好听。
原本夯实有力,每声震颤都动荡人心,多萎靡的精神都要清醒起来,这次虽然嘹亮许多,嗡鸣一起却戛然喑哑。
锣敲破了。
这也是对茅山掌教亲临的道谢和尊重。
半声锣响两重意义,可惜听得懂乐外之音的人少之又少,比这还要可惜的是,在地球上、在白帝城的眼中,茅山仍旧是正宗道统,只是分量终究落后了天师府和武当山。
曾几何时,茅山、崂山、龙虎山、昆仑山为道教正统争鸣的盛况,何其惹人热血,何其波澜壮阔?斗转星移几百年,果然是沧海都能变桑田。
青山坳上的司仪官换了人选,一袭青襟长衫清瘦枯槁,是位额角生出盘旋羊角的老者。境界毫不隐藏,气息也一见如故,正是刚才在坪外百里敲锣那位渡劫期。
并无盛装华服,却自有一番睥睨的霸气与王权的贵气,手中一杆丈许的长杖,非木非金,顶端镶嵌一只通明眼珠,栩栩宛如尚存生机,只用余光瞥见,林立便觉得心魂受惊,呼吸顿时急促几分。
什么妖兽的眼睛才能有这般恐怖的余威?
“茅山掌教真人的昊阳纯雷真诀,之精湛,老朽生平仅见。”
白羊老人很客气的口吻说道,咂摸不出丝毫恭维,就是真的在夸赞。
“元帅过誉了。”
水一白起身回复。
他自然认得这位青丘万妖之上的老白羊,场间几位老道士也都认得。
现在看起来还真像头温驯绵软的羊,杀气天衣不漏,然而见识过当年那场屠魔战的他们,永生恐怕都忘不掉那统御秀水、寒露、惊蛰三军的干瘦身影。
彼时他自己的道号里还没有水字,瘦羊就已经登临白帝城元帅宝座数年,凭那一战,再无人敢怀疑当代白帝任人唯亲,如今在整个明河以南的白家妖域,镇岳元帅的威望只低于白家妖帝。
有个细思极恐的事实,镇岳元帅至今攥着三军兵符,而白帝手下只有一支直属的千狐卫,倘若这只老羊哪天心血来潮逼宫造反,白帝除了退位禅让别无选择。
当然,也只能是心血来潮才有这种可能性,连林立都知道,元帅与白帝这对结义兄弟不会反目,会的话,几百年里早就反目过无数次了。
至于原因,白紫芫说自己的父皇年少时,曾给过险些饿死的伯父一块饼,但真相是否如此,外人只有靠臆想。
……
“要论雷法,我茅山自开派便以符篆为本行,天师府列位道友倒比老朽说得上话。”水一白踩低自己后,有意无意地捧高了龙虎山。
于是话题和众人的视线,也都默契地转向了天师府方向。
“哈哈,一白掌教可万莫抬举。”
龙虎山今日在座的,有资格与茅山掌教称道友,论资排辈唯有一人。
午首座身旁那位长老拂须起身,语气不紧不慢:“龙虎茅山同属正一派,钻研的也都是符箓,哪怕天师道在雷法上研究得多些,这面子元某也属实不敢捡。我辈修真但求除魔卫道,这天雷又是世间破魔除秽至阳至刚的神物,哪个道人不学两手在身上?”
羊角老者抱棍而立,身影给人软而无力的感觉,嗓音却不颤不抖,很有底气:“时过百年,五雷正法老朽记忆犹新,光片面说这一样,龙虎山的确最为精妙。”
“非也。”
元长老怎么也不肯替门派戴上这第一的高帽子,随手就把锅甩给了古人先贤:“仅凭我所知的,上古时轩辕帝曾创出一门妙法无穷的修炼之术。黄帝外经诸位都有耳闻把,那可是真实存在过的,能医凡救仙不说,各种杀伐庇佑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其中亦有雷法,九重真雷尽可为己所用,渡劫期便敢撕天裂地,破碎虚空飞升而去,区区五雷正法,无颜称人间雷法最强。”
“啊咧?”
林立猛地一激灵,不由感叹人性奸诈。
他在这儿听三个老头商业互吹正听得舒服,忽然就扯到黄帝外经了,那特么在地球上都失传快三千年了,还能被拉出来背锅挡子弹,跟鞭尸又有什么分别?
这下他行事更得缜密了,回去还要关照几个徒弟口风锁紧,现在消息已经泄露了,但知晓的也就是几座山里的几位大人物,一旦公之于众闹得天下皆知,加上姓元的长老这么一番吹擂,他怕是要被半个修真界明着追杀,再被半个修真界暗着追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破比道理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都贼他娘颠扑不破。
“他喵了个咪的!”
林立越想越气急败坏,然而对那满脸慈祥的憋坏长老是在腹诽不出过分的脏话,只能把自己郁闷得更难受。
第二百四十三章 坑比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