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叔叔叹了一声:“说起来很惭愧,有一次,我在天津卫,遇上了乐老爷子的一个侄子,是在乐家很掌权的人,他才帮方一甲买了几支上好人参,当晚和我喝酒,却告诉我说:那姓方的不是东西,我们乐家待他如上宾,谁知道他竟夤夜来偷窥我们的秘密!”
年轻人吃了一惊:“乐家的人……什么都知道了?”年叔叔苦笑,伸手抚了抚脸:“当时我也吓了一跳,可是乐老四却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我想这就叫作贼心虚,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吧。我当然不能全无反应,所以就回了一句:‘秘密要是能叫人看了去,那也不叫作秘密了!’乐四当时就大笑:可不是,就算叫他看上一百次,他也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情形!”
年叔叔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叹了一声:“当时我心中的好奇,至于极点,因为姓乐的这样说,他是一定知道那种情景是什么的了。我看到他有七八分酒意,就想在他口中套出秘密来──”年轻人性急:“结果怎样?他说了些什么?”
年叔叔长叹一声:“唉,别提了,那是我一生人之中,所栽的三个筋斗之一。我才拿话去套他,他就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肩头,说道:‘年爷,别白费心机了,你是我们的好朋友,可是要是太管闲事了,好朋友做不成,那多无趣,各人有各人的事,年爷如果少金子用,只管开口就是!’一番话说得我连喝了七八杯酒,才遮住了脸上的羞意!”
年轻人“啊”的一声:“你们去偷窥一事,乐家的人也知道。”年叔叔的回答很简单:“我想是。”年轻人说道:“他们居然不发作?”
年叔叔缓缓地说道:“我想是这样,他们确然十分豪气,也不是不想和别人分享秘密,必然有难以言宣的苦衷,所以,若是有人硬要去窥视的话,他们也不十分阻拦──反正看到了,也没人知道是什么事,至多相信有四条金龙在替他们运金,与他们无损。”
年轻人当时,好奇心也大作,问:“那黄金屯子,现在还在?”年叔叔望着年轻人,像是知道年轻人迟早会有这个问题一样。过了一会,他才回答:“不多久就烽火连天,连场大规模的战事,大批人逃荒离开,赤地千里,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一带的消息。等到稍为安定了一些,都传说,黄金屯子不见了。”
年轻人呆了一呆:“不见了?那是什么意思!”年叔叔说道:“不见了就是不见了,消失了,彻底的消失,屯子变成了平地,人也不知去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乐家的人,古怪至于极点!”
年叔叔说到这里,仍然神情怪异之至,年轻人也感到十分怪异,就算是经过了剧烈的战争,总也有一点痕迹可寻的,哪里会有什么都不见了的情形?
年叔叔又说道:“我听到了这个讯息,好几次想自己再去看看,可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来,这次恰好经过这里,想起方一甲在这里,就带你一起来看看他,希望能得点什么线索,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黄金屯子消失了,他也不知道!”
年轻人仍然不住摇着头:“不能想像!与这个屯子有牵连的人很多,那些马匪呢?和屯子有生意来往的人呢?至少成千上万,不可能没有人知道的!”
徐霞客猛的睁开眼睛。他直接跳了起来!
四条金龙!这真是得来全不废功夫,他居然就这么知道了四条金龙的内幕!他的心呯呯跳着,呆立片刻,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冒充那年轻人,去拜访方一甲!可以相信,这年轻人是不会去拜访方一甲的,因为在梦里他已经看到,这年轻人与他的恋人正向城外走,边走边聊,徐霞客就是在这种情形下透过五雷令牌“听”到他的故事的,那么,他完全可以冒充这年轻人。好在,他知道这年轻人姓什么了,既然年青人一再称自己的叔叔为“年叔叔”,那么很明显,这个就是姓“年”的,而相距这么多年,虽然当年这年青人见过方一甲,只怕方一甲早已忘记了这年青人的容貌,就算没忘记,当年的少年长成青年,相貌自然也会大变。
他必须把这个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否则的话,他总不能在《水经注》上再加一个问号吧?
要见方一甲,并不十分困难,虽然方一甲是富豪,近年来也绝少见人,但是徐霞客报上了自己姓年,对方立时十分客气地说道:“年先生,请稍等,我这就去报告老爷!”
不一会儿功夫,大门打开,徐霞客居然被让进了马车,车子直驶了进去,沿途,许多仆人垂手恭立,以迎贵宾,气派非凡,整个园林连建筑物,古色古香,可以看得出,设计者对庭院艺术十分有研究,单是那几座亭子,就造得各有特色,可是却又出奇地调和。
进了大厅,有仆人带引,一直向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书斋的门口,那块“白山黑水”的匾,就挂在书斋的门口处,方一甲正在这时候,走了出来,双臂张开,声音宏亮,笑容满面:“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还硬朗?”徐霞客知道方一甲已超过九十岁了,可是眼前这个短小精悍,豹头环眼的人,随便怎么看,看到六十开外,也到顶了!他目光炯炯,神定气足,哪有半分龙锺老态?
所以,徐霞客由衷地说道:“您真是寿星托世!”好话人人爱听,徐霞客的一句话,说得方一甲眉开眼笑,露出了一口并不整齐,但显然十分壮健的牙齿。
当下,宾主双方,一见面就十分愉快,方一甲让徐霞客进了书斋,坐定之后,方一甲用一把十分精致的斗彩细瓷茶壶,斟了一杯酒,酒才入杯,就有扑鼻的酒香和参香。他亲自把酒递给了徐霞客,说道:“这是上好老山参浸的酒,暖暖肚子!”
这“暖暖肚子”四字,倒也不是空话,一口这样的酒喝了下去,就有一股暖意,直透丹田,令人有说不出来的舒泰之感。然后,又是一轮寒暄,问起了年轻人的叔叔,等等。徐霞客说道:“我偶然想起了你所说的往事,那时候的日子──”方一甲接上了口:“那时候的日子,唉,人不如蚁,也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
对于方一甲的“怀旧”,徐霞客显然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开门见山地问:“方先生,你曾在那个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过四条金龙翻滚的奇景!”方一甲像是想不到徐霞客忽然就会问起这个问题,可是他也不感到震惊,只是略呆了一呆,才眯着眼说道:“是看到了很奇怪的景象──”说了这一句之后,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又补充说道:“当然不是真的四条金龙,可是乍一看,也真有点像!”
徐霞客又盯着问:“那么,照你看,那是一件什么事?”方一甲睁开眼来,笑:“连年老弟那么有学问的人,看到了之后,都琢磨不透,我这个乡下老头儿,怎能知道是什么事?”方一甲口中的“年老弟”,自然是年叔叔,而不是年轻人。徐霞客仍然不肯放松,虽然他看出方一甲的口风十分紧,不是轻易肯透露什么,还是问:“详细的经过情形怎样,请告诉我们!”
方一甲又眯起了眼睛,忽然问了一句:“怎么,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这一句话,大大出乎徐霞客的意料之外。听方一甲的口气,像是如果有了新的发现,他就可以把当年的事说一说,不然就敬请免谈!
如果有新的发现,这时自然容易应付──一谈上了话,他们就觉出方一甲这老头儿难应付之极。可是根本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急切间也无从提得起,方一甲如此精明,要是胡言乱话,给他拆穿了,只怕当时就会下逐客令,那真是无趣之至了!
所以,以徐霞客的应对之伶俐,也不禁呆了一呆,他心念电转,陡地想起了一件事来,于是他淡然一笑,说道:“有一件事,叔叔可能没对你提过,他后来遇到了乐家的一个人,乐四!”
方一甲“唔”的一声:“乐老四?乐老爷子很相信他,等于是总管一样,是乐老爷子的内侄,本来他不是姓乐,后来改了的;乐家人丁单薄,几代都是单传!”这其中的关系,只怕连年叔叔也不知道,年叔叔只知道乐四是乐家老爷子侄。徐霞客想:这自然是叔叔的疏忽了,单传的独子,没有弟兄,自然也没有侄子这种亲戚关系了!
徐霞客说了一声:“是啊!这乐老四,对叔叔说了一些话,说是他们根本知道你们曾先后去窥伺过禁地这件事,而且断定你们看了,也不会知道是什么事!”这个情况,显然方一甲并不知道,所以,也给他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动,接下来,有好一会儿,方一甲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方一甲才又开口时,说的是:“原来他们早知道了,居然不动声色,其是怪事……乐家大宅中的怪事很多,又岂止那禁地中的情景而已!”
徐霞客笑说道:“还有什么怪事?”方一甲神情十分讶异:“令叔未曾和你提起过吗?乐家大宅闹狐!”
闹狐!
徐霞客望向方一甲,神情怪异之至,笑着说道:“狐仙的足迹,竟去到那么远!”
“闹狐仙”这种现象,本身就十分怪异和奇特,相当难以解释,但宅子中“闹鬼”和“闹狐”却完全是两回事。
“闹鬼”十分严重,凄厉悲惨,恐怖血腥,是一个悲剧。可是“闹狐”却比较轻松,而且相当喜剧化,人和狐之间,可以相安无事,一起住在宅子之中。
“闹狐”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十分值得探索。一般来说,长江南北,闹得最凶,一些古老的城市,如苏州,更是狐仙最多出没的地方。也有闹到山东河北的。向南,广东福建,就已很少听说,如今在漠北苦寒之地,居然也闹狐,这真是闻所未闻了!徐霞客不由叹道:“有这样的事?叔叔未曾对我说起过!”
方一甲脱口说了一句:“令叔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容易知道宅子中的古怪。”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像是自知口快说错了话,所以连声咳嗽,以作掩饰。徐霞客听了,却更诧异──能不能发现闹狐,和是不是正人君子,两者之间有甚么关连呢?是不是狐仙不去打扰正人君子。只去作弄卑鄙小人。那么,方一甲难道自己承认是卑劣小人了?
他也不开口问,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方一甲看──像要看到方一甲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把其中的原委说出来为止!方一甲一看到他这种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咳嗽,并不能掩饰过去,他随即一笑,作了一个手势:“好叫你们小孩子笑话,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酒色财气,无所不好,所以──”
他顿了一顿,徐霞客仍然不明白,所以并没有改变动作。方一甲又用力一挥手:“我住在乐家大宅专招待贵宾的客房中,每一间客房的贵宾,都有专人服侍,派来我这间客房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大丫头!”
徐霞客笑了出来:“人不风流枉少年,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方一甲呵呵笑着:“倒不是我勾搭她,是这大丫头勾搭我的,这种事,女的主动,自然一拍即合,我本来以为是飞来艳福,谁知──”他讲到这里,徐霞客,都不免骇然。脱口说道:“难道那大丫头,竟然是狐?”
方一甲用力一挥手:“那倒不是,我以为是飞来艳福,谁知道那大丫头是有求于我,所以才让我尝了甜头的,姥姥,这丫头……”方一甲在后面,颇说了些不堪入耳的粗话,来形容那个大丫头的好处,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半眯着眼,神情十分陶醉,显然这次艳遇,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现在想起来,还大有回味。
这次艳遇给方一甲的印象,确然十分深刻,但比起后来又发生的一些事来,也就不算甚么了!当红烛高照,长身玉立的大丫头,罗襦轻解,一身雪白的皮肉,粉光致致,俏生生地站在方一甲的身前,低着头,搓揉着粗大乌亮的辫梢时,红烛的烛光闪动,此情此景,确然令方一甲色授魂予,不知人间何世。
及至温香软玉怀满抱,真个销魂之后,大丫头如依人小鸟,偎在方一甲的怀中,几番欲语又止。方一甲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大丫头必有所求,所以他一面双手在她的身上搓揉,一面说道:“你想要些什么,只管开口!”
方一甲才尝了甜头,在佳人面前作许诺,自然豪气干云,当时他心中想,对方是丫头,总不会有什么过份的需索的。谁知道那大丫头一开口,却令得方一甲吓了一大跳,大丫头的声音十分甜腻:“你是贩人参的,能把上好的野山参,给我几斤?”
她一开口,竟然要“几斤”上好的野山参!那直是狮子大开口之至了,方一甲不怒反笑:“你要那么多人参干什么?当柴烧?”大丫头的回答,更是令方一甲啼笑皆非:“有一个人身子……很弱,听说人参大补,所以……”
她话还没有讲究,方一甲已经一下子把她推了开去!因为方一甲听出,大丫头口中的“有一个人”,分明是一个男人,方一甲的反应,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应,他不但推开了大丫头,而且,还现出十分厌恶的神情。大丫头也知道自己惹了方一甲的不快,她急急说道:“你别见怪,那人绝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那人极受乐家上下的尊敬,乐家的几个姑娘,甚至都轮流服侍他,我是想令他身子强壮些,感谢我的好处,好叫我日后的日子过得好些,有一次,我还听得乐老爷子说,这个人是他们一家的大恩人──”
大丫头急急地说到这里,方一甲已忍无可忍,用力在她的丰臀上,重重拍打了一下,斥说道:“你胡说八道,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大丫头苦着脸:“真的,我说的全是真的!方爷你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那也难怪,许多人都不知道,我也是有一次,老爷派我去服侍他一两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重要的大爷在!”
方一甲仍然绝不信大丫头所说的一切,他又拍打了大丫头一下:“哼,你也跟他──”大丫头身子乱晃:“没有……没有……不是我不想,是那位大爷根本不让我接近他……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是身子弱……”
方一甲这时,心中也有几分起疑。
第194章 冒名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