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天上,说道:“你知道么?一颗星,跌了下来,跌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坑。”
伦伦听了之后,却笑了起来,说道:“你在骗人,天上的星那么小,就算跌了下来,怎会有这样的一个大坑?”徐霞客万料不到自己的话,竟会召来这样的回答,他先是陡地一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伦伦跟着他笑,伦伦的心目中,显然是以为徐霞客讲了一个笑话,而她听懂了那个笑话,所以一样高兴。
两个人笑了好一会,才止住了笑声,继续向前走去,徐霞客感到自己对一切不可解释的事,已经有了一点头绪,所不明白的,何以那泥潭中的泥粉,会带电而已。再向前走去,徐霞客觉得十分轻松。
等到他们来到了那座小山头附近之际,已经过了正午了,徐霞客和伦伦找了一个树荫,停了下来,徐霞客燃着了一个火堆,煮了一些茶,给了伦伦一杯,伦伦小心地尝着茶,不时皱着眉,等到勉强喝完,她才说道:“你们喜欢喝这种苦水?”徐霞客说道:“这不是苦水,是茶。”
伦伦将“茶”字,反覆念了几遍,才笑了起来,说道:“我不要到城市去,过你们的日子,你们或者懂得很多事,但是,实在不懂得生活,看你,喝这样的苦水,你们的脚上,要套上硬套子,使自己的脚,变得不能碰到地上,要是没有了这种套在脚上的硬套子,我看你们根本不能走路了。”
徐霞客呆了半晌,伦伦口中的“硬套子”,自然就是鞋子,那是文明人不可或缺的用品。自认过着文明生活的人,没有一个不穿鞋子的,也绝不会有人以为穿了鞋子,有什么可笑之处,但是在伦伦的眼中,这种套在脚上的“硬套子”,就成了十分可笑,滑稽的东西。在自小就赤脚的刚刚族人看来,的确应该如此,他们的一双脚,可以踏在尖嶙的岩石上而不觉得疼痛,这种本事绝不是任何文明人所能做得到的。
徐霞客呆了片刻,说道:“看来我无法可以说服你,但是我认为,你是刚刚族,最勇敢的人,如果要使刚刚族人,脱离原始的生活,只有你努力,才能改变。”伦伦摇头说道:“我不会作这种努力,我们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要去改变它?”
徐霞客放好了茶,站起身来,说道:“对,各人可以有权欢喜自己的生活方式,可是你必须承认一点,在没有别人的干扰之前,你们的生活方式,可以保持,一旦有了武力的干扰,你们就吃亏了,例如那个『有雷电力量』的人,就使你们的生活,不能继续下去了。”伦伦咬了咬唇,说道:“我会对付他的,我至多和他同归于尽。”
徐霞客摇头说道:“要是这个人还有他的同伴呢?”伦伦显然未曾习惯对一个问题作深思熟虑,所以她皱着眉,答不上来,只是鼓着气,向山上攀去。徐霞客跟在她的后面,一个时辰后,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座山头的上面,伦伦大声地指着山下,说道:“看。”徐霞客向前看去,一看之下,他不禁也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他欢呼的是前面的地形。
山头下面,是一个相当宽的峡谷,两面全是相当崇峻的山岭,所谓峡谷,徐霞客一看,就可以看出,那原是一条相当宽阔的河流。只不过河水已经乾涸了,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说,那是一个相当宽阔的河床,在河床上,还可以清楚地看到许多被水冲成圆形的大小石块。在河床的一段,还有着水,水在阳光下,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看来几乎是泥褐色的,徐霞客也知道,那就是伦伦所说的“泥沼”了。
他之所以欢呼,是因为他看到了那宽阔的河床,《水经注》上对这一带没有任何记载,只是怀疑这里有河流,现在看,虽然河水已经消失,但那可能是由于某种原因而使得河水改了道,只要沿着河床向前去,一定可以找到源头的。有了这样的发现,徐霞客对于那个泥沼,反倒不十分注意,而伦伦却陡地叫了起来。伦伦一面叫着,一面现出十分愤怒的神情来,手指着前面,甚至在发着颤。徐霞客心中一凛,向前面看去,一时之间,他的心中,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他看到在那个泥沼之中,有一个人正缓缓地走出来——说是“一个人正在缓缓地走出来”,那只不过是第一个直接的印象和反应,实际上,却只不过是一个像是人一样的东西,在从泥沼中走出来,那东西的身上,全是泥浆,但他的样子,的确是一个人。徐霞客在陡地一呆之后,立时说道:“快伏下来。”
伦伦说道:“没有用的,他知道我来了。”徐霞客大喝说道:“快伏下来。”他一面喝着,一面近乎粗暴地,拉着伦伦,在一块大石后,伏了下来。这时,他已看到了那个人,完全出了泥沼,站在岸边,徐霞客取出了望远镜来,凑在眼前,调整了焦距。这时,他已经完全可以看到那个人了。那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虽然他的身上沾满了泥浆,但他实在是一个人,他有头,有身体,有手臂,有腿,实实在在是一个人。
然而,徐霞客还是无法看清那人的脸面,因为那个人的身上,全是泥浆,而且泥浆十分浓稠,徐霞客甚至无法分得清,那人是背对着他,还是面对着他。
他所看到的,只是那人身上的泥浆,大团大团地向下淌着,有的已经顺着他的脚,来到了地面上,聚起了一大堆泥浆,而这时,正在高温之下,开始熔化一样。这种情形,实在是令人心悸的,这个泥沼,看来不像是那个大坑底部的泥潭,泥潭中的水虽然含泥很多,但还是水,而这个泥沼,却明明是泥浆,人如何可以在泥浆里干什么?
他吸了一口气。紧靠着他的伦伦,声音因为心情的紧张,而有点僵硬说道:“是这个人?”伦伦颤声说道:“就是他。”伦伦说着,低下了头,徐霞客凝神细看,只见那个人身上的泥浆,在不断地向下淌着,他才从泥沼中出来的时候,身形很臃肿,这时因为他身上的泥浆不断淌下来,而变得正常得多,但是,还是看不清他的脸面。
徐霞客看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他显然是面对着徐霞客的那个山头了,他的脸上,全是泥浆,只可以看到他的口,在不断开合,好像是在说话,当然听不到他的声音,而更令人看得心惊肉跳的,是在他口部的开合之间,他脸上在向下淌着的泥浆,有不少进入了他的口中,而他却全然不觉,好像流进他口中的,不是泥浆,而是美味可口的奶油巧克力。
徐霞客不由自主喘着气,伦伦望着他,显然是在等着他的决定。徐霞客心中也犹豫不决,他身边并没有武器,如果有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向山下走去,去弄清楚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怪人。但是,他又想到,就算他在山上不下去的话,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那个人,曾到过刚刚族的村落,如果要对他们不利,自然不会就这样停在泥沼旁边。而事实上,的确也像徐霞客所担心的那样,那人开始在向前走来,他每向前走一步,在他经过的地方,都有泥浆留下来。
留下来的泥浆,在烈日下,很快乾了,变成灰褐色的泥块,而那人身上的泥浆,也在渐渐地乾着,有的地方,也是现出了浅褐色,看起来更是难看。
徐霞客还在犹豫不决,伦伦已经不耐烦起来,说道:“我们不是来找他的么?为什么还躲在大石后?”徐霞客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个人┅┅太┅┅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伦伦望了徐霞客一眼,说道:“本来,事情和你无关,你可以快点回去。”徐霞客陡地一怔,伦伦又立即说道:“我宁愿向前走,不愿意等在这里,由他来找我。”徐霞客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忙说道:“我不是想退缩,我只是在考虑,该怎样应付?”伦伦突然掀开了身上的貂皮,取出了一柄锋利的石刀来,说道:“就这样对付。”
徐霞客摇着头,说道:“你这柄刀——”伦伦又说道:“我还有勇气。”的确,伦伦有着无比的勇气,这种勇气,不但令人钦佩,而且还可以感染别人。徐霞客没有再说什么,也取了匕首在手,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一起从大石后站了起来,向山下走去。
那个自泥沼中走出来,全身是泥浆的人,仍在向前走着,他走得相当慢,当他在向前走来之际,他身上的泥浆,一直在继续乾着,以致他的全身,看来成为一种极为难看的灰白色,而且,看来乾了的泥浆,不再脱落,像是一层灰褐色的外壳,聚附在那个人的身体之外,即使是在日光之下,看来也觉得极其诡异。徐霞客并不是一个有很多冒险经历的人,这时,他的身子,忍不住地在发颤,一股寒意,自他的心底深处,直透了出来,使得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他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向身边的伦伦看了一眼,只见伦伦双眼直盯着那个泥人,从她的眼神之中,看出她的心中,也一样有着恐惧,可是她的勇气,却毫无疑问,能够克服她心中的恐惧。
徐霞客暗中叫了一声“惭愧”,悄悄在衣服上抹去了手心中的冷汗,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想说什么,可是又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本来,他是保护着伦伦,来对付那个“有雷电力量”的人的,可是这时候,他自己的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伦伦在他身边的话,他极可能掉头奔上山去,再也不到这个地方来了,
他们向下走着,那泥人一步一步,向高地接近,双方的速度都不是很快,但是越是想这一刻慢一点来,这一刻越是来得快,徐霞客和那个泥人,终于面对面了。他们之间,相距大约有六七尺,双方都停了下来,当徐霞客屏住气息,打量着对方之际,他甚至要运用极强的意志力,才能令得他上下两排牙齿,不致发出得得声来。
那个人身上的泥浆,几乎全乾了,那是一种呈现死亡的灰褐色,泥片出现了裂痕,但是仍然紧贴在他的脸上,由于一直走向前来之际,那人身上的泥浆,已经落下了不少,所以这时,乾了之后,还留在他脸上的泥片,并不算是太厚,可以看到那人的轮廓。
那人的脸,看来比平常人来得圆,当徐霞客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也一样注视着徐霞客,在泥块之中,他的双眼,发出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徐霞客无法在那人的脸上找到鼻子,当然,在泥片之下,徐霞客是应该看不到那人的鼻子的,但是鼻子在脸的中央,是一个隆起的部分,那是应该看得到的,然而那人脸上的中央,却是非常平坦的。
徐霞客甚至在那人的脸上,找不到他的鼻孔,只看到他的口噏张看,口内是鲜红色的,牙齿白而细,那人的口张合着,同时发出一种“嘶嘶”的声响,看来像是他的心中也很紧张,正在喘着气一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肌肉僵硬,本来他想转过头去,看看伦伦的反应,同时通知她站在自己身后的,可是他却无法转过头去,他只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抓得很紧,那当然是伦伦,同时也听得伦伦说道:“好,我来了,你想怎么样?”
徐霞客几次想开口,却无法出声,这时他听得伦伦先开了口,那使他心头,感到一阵惭愧,也刺激着他,使他徒然地提起了勇气来,他先将手臂向后移了移,那是示意伦伦站到他身后去,然后,他沉声问说道:“你是什么人?”
当他这一句话出口之际,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声音的镇定,而且,看来那个泥人,似乎同样感到害怕,他的话才出口,那泥人就震动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这使得徐霞客的勇气增加,他并没有逼向前去,不过声音却提高了很多,他又厉声问说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害死刚刚族人?”
徐霞客是用刚刚族的土语向那人喝问的,当徐霞客开口之前,他也曾考虑过,对着这样的一个怪人,应该使用什么语言,结果,他还是选用了刚刚族土语,因为他感到,那人既然曾和伦伦见过面,又到过刚刚族土人聚居的村落,应该可以听得懂的。
在他第二次发问之后,只见那人,又震动了一下,张大了口,在他的口中,陡地发出一种极其难听的声音来,像是一头狼在受了重创之后,发出的嗥叫声一样,紧接着,只见那人陡地扬着手来,当他扬起手来之际,他整个人已经向前,直扑了过来。
徐霞客一直是在极度的警觉的戒备状态之中,那人才一扬手,他也扬起了手中的匕首,等那人扑前来之际,他手中的铁枝,也向前击了出去,那人再发出了一下狂叫声,双手握住了匕首。
那泥人双手握住了匕首之后,口中不断发出那种难听之极的嘶叫声,徐霞客觉出手中一紧,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想将匕首自那人的手中夺回来,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徐霞客陡地叫了起来,那是一种骇然之极的呼叫声,那根匕首,握在泥人的手中,可是徐霞客却在那一刹间,感到了强烈的震荡。
那是真正“电”的冲击的感觉,就那种令人全身发震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痛苦而在颤动的电击,令得徐霞客不由自主,发出震悸的呼叫声,而在这同时,他的双手,也陡地被一股大力,弹了开来。
当他双手被弹开之际,他的手心,其实已经被灼伤了,不过徐霞客由于心中的惊怖,实在太甚了,所以根本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只是闻到了发自他手心的一股被灼伤的焦臭的气味。也在同一时候,徐霞客也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拍拍”声,和看到了在那根匕首上,所发出的一连串火花。那是电,毫无疑问,那是电。
那个泥人,他的手上发着电,强烈的电流,传过了匕首,撞击向徐霞客的身体,若不是强烈的电流冲击,在一刹之间,将他的双手弹了开来的话,他一定已经被那股强烈的电流电死了。徐霞客叫了一声之后,又不由自主,再叫了一声,在他呼叫间,他看到伦伦已经掣出了石刀向前抛去。那泥人也发出极其难听的嘶叫声,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击向了伦伦抛向他的那柄刀。
当匕首挥击那柄石刀之际并没有什么异状,而当匕首击开石刀之际,匕首和刀身相碰,又是一阵拍拍声,爆出了一连串的火花来。
第128章 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