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更黑黝,也更静。徐霞客才进来时,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进门之后,一个和尚反手将门掩上,引着他贴着墙向前走了几步,脚尖碰到了一个蒲团,那和尚停了下来,先帮着徐霞客将肩上的那人小心地放了下来,放在那个蒲团之上,那和尚本来想扶起那人的身子,令他坐在蒲团上的,可是当他那样做的时候,那人却发出了一下痛苦的呻吟声来。
自从进了铁马寺之后,那人还是第一次出声,那一下呻吟声使得那和尚改变了主意,任由那人躺着,又指了指一边的蒲团,然后和另一个和尚悄悄退了出去。徐霞客自己踏前一步,在旁边的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的眼睛比较能够适应黑暗了,他看到四壁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神像,屋中唯一发光的光源,是一尊较大佛像前面发着黝红色火光的那一簇香头。
就凭着那点光,徐霞客看到了趺坐在佛像前的那位和尚,那位和尚坐着,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他就是众多神像当中的一尊,也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有生命的,还是生命已进到了更高的,普通人不能企及的境界。
当徐霞客看清楚了那和尚之后,他不觉呆了一呆,那不是他要求来找的法海大师,而是一个他未曾见过的和尚。
徐霞客缓缓吸了一口气,说道:“有人病了,我需要帮助。”
那和尚微微睁开了一下眼来,随即又合上,用十分平淡的声音答道:“是人都会病的。”
徐霞客忙又说道:“这个人有点特殊,我是在烛照峰上找到他的,他和一头大羊鹰在一起,他病得很厉害,希望能够将他治好,再探讨他的来历。”
那和尚又睁开眼来,徐霞客看到他并不是望向自己,而是望向那个人。
徐霞客转头看去,只见那个人的上部也露在外面,同样勉力睁着双眼,在望那和尚。
那和尚慢慢站了起来,说道:“我是永智和尚。”
徐霞客向这和尚行了个礼,答道:“我和法海大师是朋友。”
“法海有事出去了,要过一阵才回寺里。”永智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来,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在他瘦削的面上,每走前一步,他脸上惊讶的神情就增加一分,当他来到那人的身前之际,他缓缓伸出手来,同时俯下了身子,在那个人的脸上碰了一下。
当他碰到那人的脸,即使是一个静修了数十年的和尚,也无法掩饰他心中的惊骇,他突然缩回手来,望着徐霞客,一时之间显然说不出话来。
但是这种惊惶的神态却是一闪即逝,他立时又转过身来,在他刚才所坐的那只蒲团之旁取起一只铜铃,缓缓摇了几下。
铜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门随即推开,一个较年轻的和尚走了进来。永智和尚低声道:“去请永寿和尚来,快。”
那年轻的和尚也陡地震动了一下,他从来也想不到会在永智和尚那样有修养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快”字的。
他也知道事情一定极之不寻常,所以立时转身急急走了开去。
永智和尚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又对那人看了一回,才说道:“我对于医治病人并不是十分在行,但是永寿和尚一一”
他顿了一顿,“他不但能医人的病,而且能医各种各样生物的病,只要是有生命的,而生命中又有了痛苦的话,他都能解除他们的痛苦。”
徐霞客呆了一呆,永智大师的话听来是全然没有意义的,但是仔细一想,徐霞客想到了他话中的深意,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然后问道:“你。。。。。。你是说,他不是人?”
永智和尚的声音已完全平静下来,他答道:“我没有这样说,可是,你见过这样的人么?”
徐霞客回答不上来,他的确未曾见过这样的人。
屋中静了下来,不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推开,永寿和尚走了进来,永智和尚立时站起来,两人一起到了那人身前,交谈着。
他们谈的声音很低,讲得又很急促,用的又是一种特殊的,好象是自梵文演变出来的语言,所以徐霞客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
然后,徐霞客就看到永智和尚抱着了那个人,而永寿和尚则伸手进去,用双手抚摸着那人的身子。
徐霞客可以清楚地看到当永寿和尚的双手碰到那个人的身子之际,他脸上的那种惊讶的神色。
永寿和尚的神色接着变得十分严肃,他双手不断在那人身上抚摸着,又和永智和尚低声交谈着,永智和尚不住点着头。
永寿和尚的双手缩了回来,向徐霞客望了一眼,问道:“这。。。。。。人是你带来的?”
他好像是想了一想,才称那个人是“人”的。
徐霞客答道:“是的,他是不是病得很重?”
永寿和尚没有直接回答徐霞客的话,而是说道:“我想你将他完全交给我,他是你的朋友?”
徐霞客答道:“不是朋友,事实上我是完全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头羊鹰带着我去见他的。”
永寿和尚呆了一呆,才问道:“那么你是不是放心将他完全交给我?”
徐霞客答道:“当然放心,不然我也不会将他带到铁马寺来了。”
永寿和尚点了点头,伸出双手,在永智和尚手中将那人接了过来。
在经过了永寿和尚的全身按抚之后,那人的神色像是平静了许多,闭着眼,看来已经睡着了。
永寿和尚抱着那人来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问道:“你说的那头鹰在什么地方?”
徐霞客答道:“不知道,说起来你们或者不相信,是那头鹰将我由烛照峰带来的,在天上飞着来到这里的。”
永智和尚笑了起来,答道:“我们相信一切事。”
永寿和尚没有说什么,走了出去。
永智和尚又一动不动地坐了下来,徐霞客也静坐了片刻,才悄悄地离开,他信步走出了那条走廊,几个转折,来到了另一个小楼处。看着那小楼,他的心中一动。
《山海经》里记载,铁马寺里有一个“智亭”,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主要人物,并不是和尚,而是一种被人尊称为“智者”的特殊人物。
“智者”,自然是具有大智慧的聪明人。
这些智者自然都是有着高深学问的人,他们在铁马寺中一面帮助已有高深学问的和尚研究学问,另一方面也训练对学问有强烈要求的年轻和尚。
登上了石级,进了智者集中的大堂之中,又是另外一种气氛。
智者通常都在这个大堂中各自研究各自的学问,大堂的四周围全是各种各样的书,每个智者面前的桌上,地上,也全是书,除了翻书的声音外,几乎没有别的声音。有的古老的经书不知已有多少年代了,小心揭开封面的木板之际,抄写经书的纸又黄又脆,要是不小心就会完全碎散开来。
徐霞客进来之后,略停了一停,走向一个满腮花白胡子的智者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问道:“我想知道,人是不是能和鹰互通心灵?”
那智者抬头,望了徐霞客一眼,他的回答声音也十分之低,他反问道:“什么鹰?”
徐霞客答道:“羊鹰,一头独来独往,鹰巢在烛照峰上的大羊鹰。”
那智者吸了一口气答道:“我明白你的问题了,过十天你再来,我希望能给你答案。”
徐霞客点了点头,又走向另一个智者,在他身后站了片刻,直到那智者抄写的工作略停了一停,他才问道:“我想知道,世上是不是还有像人但不是人的生物?”
那智者十分瘦削,头发全秃光了,他听了徐霞客那个奇异的问题,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就反问道:“你问的是那一个世上?”
徐霞客怔了一怔,他无法回答这个反问,只好也问道:“有很多‘世上’吗?”
那智者直了直身子,说道:“是的,很多,每一个的心中都有,心外有,再外面还有,除了自己之外,我们无法知道其他,而我们简直连自己也不知道。”
徐霞客躬身而退,他不认为那智者的话不着边际,只认自己找错了对象。那智者研究的学问,并不是他极想知道的那一种。
徐霞客抬起头来,正当他在犹豫应该再向哪一个智者发问之际,看到一位智者正在向他招手。
徐霞客忙向他走了过去,那智者也离座而起,两人都不说什么,一直来到了一间小房间中,那智者才道:“在下刘铁根,研究的是传心术。”
徐霞客心中一动,问道:“你能知道别人的心思?”
刘铁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着徐霞客,问道:“你心中有一个奇怪的问题,是不是?你是在想,我能不能给你帮助,解决这个奇怪的问题,是不是?”
徐霞客高兴地道:“你真了不起,有一个人,他说的话,我完全不懂,我相信你也不懂,他写的字,你也不懂,但是他能用简单的图画,表示他心中所想的事,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传心术有用么?”
刘铁根想了一会,答道:“当然是有用的,我可以通过传心术明白他的心意。”
徐霞客由衷地说道:“那太好了。”
刘铁根问道:“这人是谁?”
徐霞客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现在病得很重,永寿和尚在照顾他。”
徐霞客略顿一顿,接着,便将他遇到那个人的经过,向刘铁根详细说了一遍。
刘铁根用心听着,极其高兴,说道:“你做的手势,他是不是明白?”
徐霞客皱着眉,说道:“他好像明白,好像不明白。”
刘铁根说:“那太好了,我一直想找一个这样的人,来试验我的传心术,我这就去见永寿和尚,你可以住在我的房间里。”
徐霞客也感到很高兴,因为刘铁根的传心术如果有用的话,那就等于可以和那人作简单的交谈,通过简单的交谈,他就可以知道那人如何会在那座烛照峰之上,和一头羊鹰在一起。
徐霞客和刘铁根一起离开那间房间,绕过了很多建筑物,走过了很多石级和走廊。
在来到永寿和尚的经房前时,却被一个和尚阻住了去路。
那和尚说道:“永寿和尚吩咐过,他有极重要的事,任何人不准打扰他。”
徐霞客忙说道:“我知道他在忙什么,他在替一个人治病,这位智者对永寿和尚的工作很有帮助,请你去通知他一声。”
那和尚仍然摇着头,说道:“你们来迟了,永寿和尚带着他的病人,进了经房,经房已经锁了起来,不是他自己将门打开,谁也不能进去。”
徐霞客和刘铁根互望一眼。寺中的规矩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在这样的情形下,的确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的了。徐霞客显得很失望,反倒是刘铁根安慰他说道:“不论那人病得多重,永寿和尚一定可以治好他的,到那时候再说也不算晚。”
刘铁根和徐霞客离开,在一个叉路口分了手,徐霞客先来刘铁根的住处,在席垫躺了下来。
徐霞客在铁马寺住了下来,好几次到永寿和尚的经房去打听消息,可是整整一天,永寿和尚的经房始终锁着。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黄昏,徐霞客正在寺中那院子中踱着步,突然听到一下又一下的钟声传了出来,钟声是从永寿和尚经房那边传过来的,这种沉重的钟声,是表示寺中有一个重要的人物死亡了。
钟声才响至第三下,徐霞客已经急步向永寿和尚的经房走去,一路上,见到很多拿着法器的和尚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徐霞客越过了那些和尚,一直来到了永寿和尚经房前的院子中,有几个人已早他而在,智者中的刘铁根也在,永智和尚则才从经房中走出来,沉缓地宣布,永寿和尚归西了。
围在经房门口的所有和尚,都不约而同,响起了“啊”的一声。那“啊”的一声,只不过是表示他们心中的诧异,因为永寿和尚看来是不应该去得那么早的。
然而,常年累月浸沉在佛法中的人,对于死亡,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哀伤的,有的只是那么一丝淡淡的哀思:人是总要死亡的,今天永寿和尚去了,明天可能轮到了别人,后天可能轮到自己的,生命是那么虚幻,短促而不可留,那还是为生命以外的事,多化点功夫吧。
于是,在那一个低低的惊叹声之后,就传出了一个诵经声和敲打着手中法器的声响,在诵经声中,死亡登时变得完全没有悲哀的气氛了,人人都觉得那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在诵经的人,人人想着的,都是超越了死亡的那种异样的宁静。
聚集在永寿和尚经房前的和尚越来越多,后来的和尚根本连问都不问发生过什么事,只是立即参加了诵经的行列,而永智和尚也盘腿坐了下来,单手合十,一手缓缓地数着念珠。
在一片诵经声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只有徐霞客的心中绝不平静,他想大声地问永智和尚,永寿和尚是怎么死的,可是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永智和尚是不会回答他任何问题的。
为了追忆永寿和尚,徐霞客虽然没有诵经,他也低下了头,默思了一会。
然后,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向永寿和尚的经房。
永寿和尚的遗体一定还在他的经房内,这种诵经的仪式,可能会连续好几天,然后,永寿和尚的遗体才会被焚化,而铁马寺中又会多了一座舍利塔,白色的,有着古怪的圆顶的塔,用来储放永寿和尚的舍利子。
徐霞客那时走向经房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想瞻仰一下永寿和尚的遗体,而是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
永寿和尚何以会猝然死亡的?是不是和自己带来的那个怪人有关?如果是有关的话,那么,这个怪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永寿和尚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医治他的病了呢?
在一片诵经声中,徐霞客缓缓向前走着,而在经过永智和尚的身边之际,他停了停。
徐霞客之所以停了停,是想永智和尚或者会有所表示,会阻止他进入经房,但是永智和尚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表示,只是专心在诵经。
徐霞客继续向前走,经房的门虚掩着,徐霞客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和所有和尚的经房一样,房中的光线十分黑暗,大约黑暗的环境之中,特别可以体验到生命的秘奥之故。永寿和尚的经房所不同的是,除了藏香燃烧之际所发出的种种特殊的气味之外,还有浓烈的药味,那是各种各样的药混合起来的一种气味。
徐霞客进门之后,略停了片刻,他的眼睛比较可以适应黑暗之际,他看到了永寿和尚。
永寿和尚盘腿坐着,闭着眼,双手放在膝上,看来和外面的那些和尚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111章 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