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路,并不需要多久,只有小半个时辰,徐霞客就已经站在草地边缘。他记着那老农的话,没有进入草地。
他虽然是在游历,也的确希望多经历,但他还没想要无端的送死。既然进入这草地的人就失踪了,那么他没有必要一定去冒这个险,所以他只是站在草地边缘在观察着。
这草地面积不算太大,至少做为草地面积不大,当然,再不大也有数十里的面积了,草长的十分茂盛,想来是无人敢到草地里放牧的原因。
徐霞客观察良久,心想这沙漠是看不到了。当下伸手去探自己的背囊。他想拿出纸笔,记下这个变化,也就补足了《水经注》的缺失,然而,他的手才一入背囊,突然就僵在了那里。
在草地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救命!放我出去!”
徐霞客一下子把手抽回来,努力颠起脚尖,伸长脖子张望,看是谁在喊救命。
风吹草动,四野无人。
徐霞客的心呯呯直跳。
难道他听错了?这声音如此清晰,怎么可能会错?
“救命!放我出去!”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隐隐约约的,徐霞客好象看到有一个手臂在向他挥舞!
他急忙四顾,四下里空无一人,能救这个人的,只有他自己了!
“我来了!”徐霞客大叫了一声,直冲出去,此时,那个老农的告诫已经被他抛的远远的。
他冲入草地,草又多又密,草丛里又湿又滑,他走的十分吃力,当他喘着气来到那手臂前时,不由得惊呆了:那是一具骷髅!这骷髅不知已经死了多久,嘴大张着躺在地上,双眼洞冲着天空,身体好象十分痛苦的挣扎过,那手臂,现在只是一段臂骨,直直的向天上伸着。
徐霞客的身上一阵发冷。
方才就是这骷髅在叫救命吗?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只一步。
然后,一切都变了。
骷髅不见了,草地也不见了,他现在正站在一片沙漠之中!
风很猛,被烈风刮起来的沙,在半空之中互相倾轧著,发出一种细得直钻入人心肺之中的尖锐,细微的声音,那种声音,几乎是只能“感觉到”,而并不可以听得到的,当你仔细倾听的时候,可能根本不觉得这种声音的存在。但是当你在烈风之中,吃力地踏著地上松软的沙漠,弯着腰,向前一寸一寸挪移着身子之际,你就可以感到这种声音的压力,在剉刮着你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使你感到自己的身子,可以在眨眼时间内爆散,全身就化为无数的细沙,消失于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了无痕迹。
天空也变了,不再是上午,而是夕阳西下之时,此时天还没有黑,所以在一片黄蒙蒙的境地之中,就快西下的太阳,看来就只是一个棕色的圆圈,一切全是黄色的,只不过深浅略有不同而已。
徐霞客转过身,弯着腰,顶着风,一步一步在向前移动着,每当他提起脚来,深深的脚印立时就被卷过来的细沙,完全淹没。
他希望能够退回到他原来的位置,虽然他自己也知道,既然进入了另一个境地,只怕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但他必须试一试。
棕黄色的太阳,终于消失不见,天黑了下来。烈风并没有减弱的趋势,徐霞客也没有停下来的准备,当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气温骤然下降,徐霞客的脚步反而更快了一点。其实他早已放弃了退出这幻境的打算,只是,这样的大风沙之下,他如果不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只怕他一停下就会被沙子给活埋起来。更重要的是,风刮的透骨冰冷,他现在穿的还是夏衣,如果停下,不待被沙子活埋,他就已经冻透了。
如果从时间上估算,他应当是一直走到时近午夜才停了下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他才停下来,转眼之间柔软的沙粒就已经掩过了他的膝。
徐霞客并不打算休息,他只是背风站着,用双手遮住鼻孔,连续地吸几口气,然后,拔出脚来,继续向前。
就在徐霞客再次向前迈步之际,他听到了那种异样的声音。他一听到了那种异样的声音立时又停了下来。
徐霞客已经可以肯定,那是一种撞击声,他也已经可以作出假定,那种撞击声是由于一个沉重的物体,撞在一块相当厚的铁板上所发出来的。
难道这才是那个叫救命的人?
他改变了方向,循着那种奇怪的声音一直向前去,小半个时辰之后,他放眼所能看得见的仍然只是在黑暗中浑沌的沙漠,他的全身仿佛是在一大团实质的黑暗之中,身子四周全有东西包围着,而那种声响却越来越清楚了。
他继续向前走,速度加快,其实在沙漠中移动这样做很不合适的,因为那会使体力消耗增加,而使人需要吸进更多的空气,而在细沙飞舞之下,要吸进一口空气是相当困难的事。
不过徐霞客在那种怪异的声响越来越清楚之后,他的心底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不管怎样,现在总算有变化了,无论那是什么,总比他永远在这幻境中的沙漠里走着强。
徐霞客的脚步更快,风也更猛烈,他几乎完全无法看得清眼前的情形,他只是循着声向前走着。突然之间,他又听到在风声之中有一种尖锐的呼啸声,他倒是可以辨得出这种尖锐的声音是由旋风造成的,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除非是地形上有了变化,有一个很深的洞穴,或者是一座孤峰,不然烈风是向前吹去,不会形成旋风的,而这里的地形又不应该有什么变化的。
他心中刚在疑惑着,同时一脚踏向前去,就在那一刹间,变故发生了!
徐霞客一脚踏空,他想稳住了身子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身子一直向下滑下去,他完全无法阻止自己下滑的趋势,他勉强镇定自己,天色是如此之黑,烈风又如此之强劲,以致他完全无法弄清眼前的情势。
他只是觉得,自己在一个很陡峭的斜面上向下迅速的滑着,斜面上很平滑,好像是由极大的石块砌出来的。当然,斜面上也还有沙粒,但斜面上沙粒只有更增加他向下滑的速度,徐霞客越是向下滑,心就越向上悬,他绝不是一个经不起意外的人,可是当他那样一刻不停滑了约有十五六丈之际,他也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当他张口一叫,他又发现了奇异的一点。本来,沙漠中的烈风是如此之盛,一张开口,沙粒便无情地向口中扑来,迅速寒满了嘴巴。但这时,徐霞客张口叫了几声,虽然一样有沙粒扑进了口中,可是数量却不是十分多,他勉力定了定神,也就在这时,他滑到了尽头。
徐霞客仍然无法知道自己滑到了什么地方,但他知道,自己不再向下滑了,那种声响听来也更加清楚,就在他的脚下响起,每响一下,他所处身的地方就震动一下,那种震动虽然十分轻微,但还是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徐霞客双手按着,勉力站了起来,可是他却站不稳,强风还是呼啸着,在他站立地方的四周围形成一股旋转的巨大的力量。
那种强风所形成的旋转力量极其巨大,好几次,徐霞客感到自己像是要被那股力量掷得向上直飞了上去一样。
他在试了几次仍然无法站直身子之后,只好放弃了站直身子的努力,他心中想,首先得先弄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再说。
他不知道自己处身之地的形势,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向下滑了约莫有三十丈,他知道,一旦流沙掩了上来,就会将他埋在三十丈深的沙底,那时候,就算他真的是沙漠中的土拨鼠只怕也无法逃生了。
徐霞客伏下了身子来,将他背在背后的背囊移了一移,取出火折子,点着了一根蜡烛。强风虽然声音仍很猛烈,但火折子和焟烛却轻易的点燃了,这又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就在蜡烛点燃的刹那之间,徐霞客看到了他简直无法相信的奇景!
他是在一个极大的深坑的底部,那深坑的底部只有丈许见方,四面向上伸展,至少有三十丈高的斜面,沙粒在斜面上滚动,不是向下,反倒是向上。
沙粒之所以向上,完全是因为强风在吹刮到了这个深坑的时候,因为四面斜壁的阻力冲撞,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旋风,反而盘旋向上,就像是自然形成的龙卷风一样,将沙粒带出了深坑,也正因如此,燃着后火焰向上的火折子和蜡烛才这么容易在强风中点燃。
徐霞客心中的惊异还不止此,他藉着蜡烛的光芒也已经看清楚,四面斜壁的结构,居然是层层的石阶,全是用大石砌成的。可是,砌出这样的一个大坑,是什么作用呢?
徐霞客抬头看了看上面,他心中已经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大坑了。
这个大坑底部虽然小,但是上面那个四方的口子,每边都有三十丈,平时是填满了沙粒的,这时这个深坑之所以显露了出来,自然是因为强风的缘故。
强风在开始时,将坑面的沙吹走,又将别地方的沙吹来填满,如果只是刮上一两天大风,这个大坑也就永远埋在沙下,不会被人发现,但强风如果一直持续下去,只要出现被带走的沙多过来填补的沙的情形,那么情形就会发生变化,当深坑中的沙堆,渐渐被吹走之际,就会出现一个小坑,小坑会使强风变成旋风,卷走更多的沙,终于,会将深坑中所有的沙全被卷走,现出坑的底部来。只是,在这个幻境中,究竟已经吹了多长时间的风?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止一天,甚至可能是永恒的长风!
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这个大坑中的沙全被卷走了,现出了底部来。
而持续很久风力不减的强风,在真正的沙漠中也是极少见的,可能几百年,也可能超过一千年才有一次!如果不是那样罕见的强风,这样一个建筑宏伟的深坑,就一直埋到沙底下,绝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是现在,它却出现了!
徐霞客的心狂跳着,他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有什么经历,但既然有这样的奇遇,那么他就好好欣赏一番好了,反正一时也找不到回去的办法。
他的心狂跳着,甚至连深坑底部发出的“蓬蓬”声也听不到了。他手中的蜡烛光照向下面,那一块三丈大小的石块,是整块的,上面还刻着花纹和文字,徐霞客立时看出,这文字居然是甲骨文!
如果换了第二个人,可能只能面对着这文字发呆,但徐霞客是懂得读甲骨文的,这时候他情绪的兴奋更到达了顶点。
蜡烛的光芒,并不能遍照整个石块的底部,但是在蜡烛的光芒之下,一块块石板看得清清楚楚。旋风仍然在继续着,沙粒在石板上打着转,刻着花纹和甲骨文的地方因为是凹痕,里面聚满了沙粒,是以看来像是洁白的石板上,写着黄色的流动的字,那种情形能给人有一种极之幻妙的感觉。
徐霞客屏住了气息,他逐个字逐个字地看下去,懂得甲骨文的人并不多,但徐霞客可以说是其中最精通者之一,这一点,他大可自豪。不过即使他再精通,也无法象读平常的书信一样顺利的读下来,对那两行文字,他还是有几个不认识的,不过他却可以完全猜测出整句话的意思来。
整句话的意思翻译出来是:“从建筑成功到永远,这里一共有三次出现的机会,猛烈不停的强风,会将沙全部卷走,当聚在这里的沙渐渐被卷走之后,石板上的负担减轻,就会发出声响来,引幸运的人前来。当你读到这段文字之际,应该紧抓住你的幸运。”
风仍然那么强烈,在强风中呼吸是很困难的,徐霞客读通了那段甲骨文之后,不由自主的张大口喘着气。
他的口中已经沾满了细沙粒,但是那并没有使他觉得太不舒服,因为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思索那一段文字的意义之上了。
这一段文字在翻译出来之后,乍一看来是相当浅显的,但是多看几遍,却又深奥莫测。
这一段话每一句话都是很浅白的,但是仔细看起来,都是每一句话都不可解的。
第一句就是这样:“从建筑成功到永远,这里一共有三次出现的机会。”什么叫“到永远”呢?难道说,建造这个建筑的人,早就计算出,连续的强风可以将沙全部卷走,而又知道从建筑之后一直到永远,只有三次强风的可能?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要知道风是最不可测的,没有人能预测风从什么时候有,什么地方发生,也没有人能预测风会持续多久,能有多大的力量。除非承认建造这个地方的古建筑师,对于风有预测的能力,不然,这一句话就无法明白。
而且,“一共有三次”,现在,这个地方出现了,那是第几次出现呢?不管是第几次出现,距离这里建造成功,从使用的文字是甲骨文来看,估计至少已经有了一千年以上,要是说这个古建筑师,不但有预测风的来临,而且可以预测到一千年之后会有那样的一股强风,那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事。
徐霞客迅速地转着念,他只好假定留下这段文字的人计算错误了,从建筑开始到永远,根本不止三次,而是有无数次出现的机会,只不过沙漠之中一直没有人,所以这地方也一直没有被人发现,现在自己被那种声音引了来,自然是十分幸运的一个人。虽然这个解释有很多漏洞,但他现在只能暂时满足于这种解释。
然而徐霞客又开始不明白了,那段文字叫人“紧抓住幸运”,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徐霞客心里明白,只要强风一止,大量的沙又会像流水一样地淹过来,使沙漠恢复平整,使这个潜在的深坑完全消失。就算现在就记下了绝对正确的方位,而且假设他能够再次进入这个幻境,再要让这个深坑重现也是很困难的,要使这个深坑重现,就得将深坑中的沙移去,那就得先在深坑的四周围建上堤坝,阻拦沙的移入,然后才能移去坑中的沙。这是规模极大,行动极艰巨的工程,不但一个人完不成,即使有百十人,也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那么如何“抓紧幸运”呢?
徐霞客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在石板上坐了下来。这个时候,石板下的那种犹如重物撞击的声音仍然在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传过来,每一下,都令他感到一下轻微的震荡,狂风呼号着,在坑中形成的那股旋风,既然能将沙全部卷出来,力量之大,也可想而知,徐霞客像是随时会被吹上天空一样。
第69章 幻境狂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