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惊呆了。任他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如此黑暗的内幕来!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
刘永福叹息道:“韩贤侄,这一番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可令他人得知,否则你我都会因毁谤大员掉脑袋的。”
韩信木然的点着头,心中却仍在无比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刘永福见韩信如痴似呆的样子,咳嗽一声说道:“收军的事情没什么困难的,韩贤侄,我这就放你十天的假,你去家里看看再来吧。”
韩信点头称谢,慢慢转身出了大帐。他好象在做梦一样回到自己的帐篷,慢慢收拾东西,心里一直在反复想着刘永福那一席话,他实在弄不懂,这样的贪官污吏,是怎么身居如此高位的?而周尚书的做法也让他难懂,难道他自己得了钱财,把军队给弄垮了,最后楚人打来只打百姓,他会没事?为什么他的目光如此短浅?
他神情恍惚,手中收拾东西有些不稳,哗啦一声,东西掉了一地。他急忙低头去捡,一封血写的信一下映入眼帘。
他一惊,伸手拿起,只见上面写着:“赵有力,纹银四两五钱七分正,送永信县赵家村,其妻名赵严氏,女儿赵月如。”韩信一下子想起他亲口答应的事情。他立刻决定,这十天不回家了,要首先把钱先亲手送去。
他急忙收拾了一下行李,把那四两五钱七分血银包好,又从自己的私房中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一并装入行囊,匆匆出门。
永信县赵家村原本是一个人口众多的村落,村中人口上千户,几乎快赶上一个小县城了,但长年与西楚军作战,赵家村的男丁几乎都被征从军,却又少有回来的,即使是回来,也是躺着回来的,这还算幸运的,更多的则是一封书信带来个噩耗,这一家就从此失去亲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年来下,赵家村里几乎没有了成年男子,仅有的几个男子要么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或不满十岁的孩子,要么是残疾无法从军者。原本繁华的赵家村慢慢衰落下来。
赵月如和母亲赵严氏正在田里努力劳作。她们必须抢在天黑前把这一块地翻完,再晚就耽误了下种的时节了,不但她们自己会没吃的,差役征粮时也会没法上交,自己没吃的还在其次,如果耽误了皇粮,那可是危害军情的大事,是要掉脑袋的。
不远处,几个孩子在一个母亲带领下也正在努力翻地,赵家村里已经没有了壮劳力,现在女子已经成为田里劳作的主力。
赵严氏实在有些干不动了,她身子一晃,差点跌倒。赵月如急忙扶住赵严氏:“娘,你休息下,让我来吧。”其实她也已经累的快倒下了。赵严氏如何不知自己女儿也已经累的要死?她摇头说道:“没关系,没有多少了,咱们都咬一咬牙,翻完后就好办了。”其实没什么好办的,翻完地还要下种,下完种还要浇水、除草,只不过换了一种累法。
赵严氏和女儿咬着牙继续向前一路锄下去,看看将到地头了,赵严氏再也抡不起锄头,她双手刚刚把锄头举过头,手一滑,锄头就已经掉下来,差点砸到她的头上。赵月如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来想看看自己母亲被伤着没有,哪知一抬脚,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
母女二人双双坐在地上,相互看着,不由得都垂下泪来。
她们的身边突然响起一个悦耳的男声:“两位可是赵严氏和赵月如?”
赵月如抬头看去,见一个青年男子,神采奕奕,正站在田边看着两人。赵月如脸一红,低下头不敢搭话。赵严氏喘吁吁的答道:“正是,我是赵严氏,敢问公子有何指教?”
“我叫韩信,是赵有力的。。。朋友。”韩信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说了个谎话。
“赵有力”三个字一出口,娘儿俩的眼睛全都亮了起来。
“他现在好吗?”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的问道。
韩信看着母女二人渴望的眼睛,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一时语塞,干脆伸手拿起锄头说道:“还有这一点了,我来帮你们把地锄完再细细来说。”说完不等母女两反对,已经挥起锄头来。母女二人充满感激的看着韩信,她们都急于想知道赵有力现在怎么样了,但既然韩信这么安闲的帮着两人锄地,想来他过的不错,两人的心也稍安。
锄罢了地,韩信放下锄头正要擦汗,一边却伸过一只手臂来,手掌上拿着一方小汗巾。韩信急忙看去,却是赵月如。赵月如的脸上还留着一些泥土,却没舍得用汗巾来擦,她一双大眼睛看着韩信娇羞的说道:“韩大哥,擦擦脸吧。”
韩信接过汗巾,慢慢擦着脸,手却在发抖。他不知道一会儿该如何来说赵有力怎么样了?
“韩大哥,我爹爹可好?他可生过病?”赵月如看韩信擦了脸,急忙问道。
赵严氏在一旁笑道:“月如,不要那么急,人家走了这么远的路,天色也有些晚了,还是快些回家,咱们整治点酒菜来吧。”
赵月如脸一红,连连点头,对韩信说道:“韩大哥,请到家里吃点东西吧。”
韩信的心在缩紧。他怎么吃得下?又怎么能进得去赵氏母女的门?他呆立在那里,心中乱做一团。
赵月如见韩信不动,正要再劝,却听赵严氏颤声问道:“可是,可是我老伴有什么不测?”赵严氏见韩信呆在那里不动,绝不象来报喜事的样子,心中一下猜出了七八分。
韩信垂首不语。
赵严氏的声音里带着恐惧,慢慢问道:“他伤在何处?重不重?”
韩信突然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感觉着一股咸意流入喉咙,他慢慢说道:“赵兄已经。。。亡故了。”他从怀里掏出那二十四两五钱七分银子,轻轻递过去说道:“这是赵兄的饷银,赵兄临死时托我带来。”
赵严氏慢慢伸手接过银子,好象什么都没听明白,她呆呆的看着那银子,一时弄不懂为什么手里会出现这么多银子。
“爹爹啊~~~~”,赵月如凄惨的哭声打破了沉默。赵严氏却没有哭,她一身不哼,身子慢慢软倒。
韩信急忙伸手抱住赵严氏,只见赵严氏双眼上翻,竟已昏死过去。
他来不及安慰在一边痛哭的赵月如,急忙把赵严氏平放在地上,用力掐赵严氏的人中。
赵严氏呻吟一声,终于醒了过来,一边赵月如却已经哭倒在地。
韩信眼看着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心中无限感伤,他静静的站在那里,想要就此走开,却又于心不忍,但站在这里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赵严氏哭了一会儿,眼看着赵月如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生怕赵月如会哭昏过去,当下咬牙说道:“女儿,莫哭了。你爹爹杀敌而死,也算为国尽忠了。”
“我不要杀敌,我要爹爹!”赵月如大声哭喊。
赵严氏想要再劝,话未出口却已经泣不成声,再也劝不得女儿。
韩信慢慢跪下。
他知道这时再说真相实在太残酷,但如果让这母女被欺骗,他这一生都不会心安。他慢慢说道:“赵兄不是杀敌而死,是被我杀的。”
“什么?!”母女二人齐齐惊呼。
韩信慢慢说了自己如何杀死赵有力的过程。他说的不快,但没有停。
他刚刚说完,一块泥土就砸在自己的脸上。那是赵月如抓起地上的泥土打来的。她那美丽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着,指着韩信大骂:“你这个杀人犯!我爹爹与你何冤何仇,你要杀了他!我和你拼了!”她说着就去抓锄头,想和韩信拼命。
韩信一动不动。他知道他必须得杀赵有力,但他也知道,他无法面对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这一刻他在想,自己干脆就被赵月如杀死得了,这样死的心安。
“啪”的一声,锄头擦着韩信的耳朵击在地上,打的韩信耳朵生疼。韩信抬头看去,却是赵严氏拉了赵月如一把,把锄头拉偏了。赵月如看着赵严氏,一时不解为什么妈妈会不让她杀了这个坏蛋。
赵严氏一把抱住赵月如,大哭道:“女儿,你爹爹已经死了,你要是再没了命,让我可怎么活啊?”赵月如手持锄柄,一时挣扎不开,她气愤的对韩信大骂道:“你们这些狗官!有本事自己上战场杀敌去!为什么只敢和我们这些老百姓过不去?你们早晚会被天打雷劈!”
韩信离开了哀哀痛苦的赵氏母女。他没办法不离开。天已经快黑了,赵氏母女却仍在那里抱头痛哭,周围渐渐聚集了一些人,许多人对他破口大骂,虽然没人敢上来打他,他身上却不可避免的被扔了许多泥土和石头,一块石头打在他的额头上,现在血还没有干。
他不知道自己今晚要住在哪里,赵家村离县城较远,今晚是走不到县城了,但无论住在哪里,他都不能停在赵家村里。
他宁可露宿荒郊野外,也不敢面对赵家村的人们。
他已经出村很远,太阳正在慢慢沉下去,只剩最后一抹阳光在远处山顶飘浮着。他慢慢的走着,心中一片迷惘,眼前好象仍晃动着赵月如那流满泪水的脸。
路边传来孩子的哭声。
韩信站住,侧耳细听。
是的,是孩子的哭声,好象有两个孩子在路边不远处哭。
他向哭声来处看去,看到两个孩子好象坐在一片没有翻完的土地里正相拥而哭。
韩信的眉头皱起。
他们的父母呢?这两个孩子看上去小的也就七八岁,大的不过十二三岁,现在如此的兵荒马乱,他们的父母怎么就放心让这两个小孩子在这里?
他跨过路边的野草,大步走向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走来,他们坐在一片泥土里,抱在一起哭的正伤心,身后是一片翻的乱七八糟的土地,一把锄头和一把已经满是铁锈的砍柴刀扔在一边。
“你们是谁?”韩信在孩子身边站定,看到两个孩子仍然在哭,只好扬声发问。
两个孩子吃了一惊,齐齐抬头看向韩信。
那小的孩子有些害怕,往大孩子身后躲去,大孩子初时也想往后躲,但小孩子紧紧抓着大孩子的衣服,大孩子意识到现在自己必须挺身而出,于是畏缩的回答道:“叔叔,我们,我叫李有福,他是我弟弟,李有财。”
韩信苦笑,有福,有财,这是普通百姓们最高的愿望了。但这两个孩子绝对不象是有福有财的样子,相反,倒象十分贫苦的孩子。
他蹲下,尽量用温柔的语气问道:“天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哭?”
“因为我们实在没力气把这地翻完了。”李有福说着又语带哭腔。
“什么?!”韩信一惊。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翻这么大一块地?这是哪家的父母如此歹毒?
“你们的父母在哪里?”韩信不自觉的声音有点高。
李有财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韩信暗自悔恨,急忙把语气放温柔,“别怕,叔叔说话嗓门大,但不是坏人。”
李有福没有哭,他一边搂着自己的弟弟一边说道:“叔叔,他不是被你吓到了,是你问的这句话让他伤心。”
“为什么?”韩信隐隐感觉不妙。
李有福用手一指不远处:“我们的父母都在那里。”
韩信顺着李有福手指方向看去,脸上不由变色。那里是一个坟!原来这两个孩子的父母都已经死去了!他只感觉胸口一阵发堵,眼中泛起泪花,几乎看不清眼前两个孩子的脸了。“你们。。。。。。你们还有别的亲人吗?”他有点哽咽的发问。
这句话让李有福也撑不住了,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抽泣着回答:“叔叔,我有两个叔叔,一个伯伯,但他们都战死了!我的叔母上吊死了,伯母疯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韩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再也止不住眼泪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两个幼小的孩子要自己翻地求生,一家人家破人亡,无一幸存。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还能活多久?
他擦干眼睛,正看到李有财伸出脏乎乎的小手帮哥哥擦眼睛。韩信看着那手,心中又是一惊,伸手握住李有财的手腕,轻轻拉近,一看之下,他“啊”的一声惊呼。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接近手指的部分已经磨起了茧子,手指肚上都是血泡,有的血泡已经破了,又被磨,结果一片血肉模糊。这才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啊!
“他力气小,拿不动锄头,这是他拿砍柴刀帮我翻地磨的。”李有福在一边轻轻的说道。
韩信的眼前好象现出一个幼小而瘦弱的身影,用一把生锈缺口的砍柴刀用力砍着地面,帮他的哥哥翻地。他仰面向天,却仍无法止住眼泪再次流满脸颊。
韩信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翻了出来,连铜钱都不漏掉一个,他小心的把银子放在李有福的小手里:“你要好好保管这笔钱,慢慢的花,我是一个军官,现在身上只有这些钱,待我回到军营,我立刻想办法为你们筹一笔钱,保证让你们能活下去。你们不要再翻这地了,好吗?”
李有福看着手中沉重的银子,他还不能准确的估计出这些银子有多少,不知道韩信已经把身上仅有的十两银子全部交给了他,但他至少知道,这么大一笔钱,只要省着花,足够他们兄弟两活上几个月了。
他一拉自己的弟弟:“弟弟,这位叔叔给了我们好多钱,咱们快向他磕头!”
李有财还不大明白这些事,但他一向听哥哥的话,哥哥既然让他向这位叔叔磕头,他就立刻认认真真的随着哥哥向韩信磕起头来。
韩信急忙蹲起,伸手想去拉这两兄弟,但手一碰到两个孩子,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把搂过两个孩子,眼泪第三次流下。
韩信直到二更时分才再次上路。他帮两个孩子找了一户马姓人家,颇费了一番唇舌说服这家人帮忙照看两个孩子,直到他一再保证十日内必送上一百两银子,这家人才将信将疑的同意先照顾着这两个孩子。
第二天,离赵家村十五里的营城。城不大,人也不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色人等倒也都有。
韩信独自走在青石铺就的路上。他又渴又饿,而且很累。路边有茶摊,也有饭馆,但他不能去,因为他口袋里连一文钱都没有了。
他并不后悔,如果他没有这样做他反而会后悔。但现在的确是个大问题,他要怎样才能归队回营?难不成一路要饭回去?
韩信低着看着自己的身上。
剑是不能卖的,兵器如果卖了,是大罪。衣服呢?这一身衣服不是军服,倒不妨打算一下,但这衣服实在是太普通了,只怕换几个馒头都算不错的了,何况他也不能只穿着里衣大模大样的走在大街上吧。
第67章 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