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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1)
  在腊月里人们除了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闲暇时也会抓紧时间排演新年里的社火,在正月初七初八走完亲戚后,排演社火的人们会更加紧张忙碌起来。
  三爷爷家的老二陈国全很爱演社火,只要生产队在新年里准备演社火时,准会有他。他人长得高大粗壮,但很不均称,像一个萝卜似的两头尖中间圆。人们为他物色了一个极好的角色,让他演猪八戒。
  演社火是很辛苦的,特别是正式演出的那一天,演员们需在深更半夜起来化妆。由于演出的演员多,而能够为他们化妆的民间艺人又缺少,他们中最早的在午夜一两点时就得起来去接受民间艺人的化妆。在他们化妆的同时,就有专门的人按着次序在漆黑的深夜里,挨家挨户去叫那些演社火的演员们一个一个地起来去化妆,直到他们全都化妆完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社火队的大小演员们被召集起来在一起吃饭,由于他们从早上出去一直要劳累奔波到半下午。在演出和路途奔波之中上厕所是他们的一大难题,所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只吃一些麻花喝一点开水。
  正月里在路上人们经常会碰见脸上涂着油彩身穿大红大绿的演出服的成群结队的,行进在演出的路上或刚刚演出完毕后归来的社火队队员。当他们行进到他们所要演出的村镇上的时候,领头的人都会把他们召集起来,这时候他们会一扫刚才的凌乱的样子,排列好队形。前面是脚步整齐划一地双手高举的彩旗队,接着是身着传统服装威风八面的锣鼓队,后来有的地方在彩旗队和锣鼓队中间还加进了身着军乐服,不断吹吹打打的形式多样的演奏着流行歌曲的西洋乐队。后面是扎着白头巾穿着庄稼汉衣服,人人口里不停地抽着大烟卷的火铳队。他们口中不停地冒着浓浓的烟雾,用“吱吱吱”地冒着火红的火星的烟卷,不停地点燃手里举着木头长柄的像巨大的烟锅一样的铁家伙,依次不断地发出骇人的巨响。
  下来是形式活泼的秧歌队,其中夹杂着几对跑旱船,赶犟驴,和通常化妆丑陋,角色互换的媒婆媒公挤眉弄眼卖弄风情的表演。他们的演出夸张风趣,泼辣大胆,诙谐幽默,常常惹起人们的哄笑。
  最后的队伍才是社火表演。我们这里的社火通常都是芯子社火,就是在一辆辆扎束得如花车一样艳丽的拖拉机和卡车上,安放着一个铁制的焊接成的高大的架子,架子按演出的内容被制作成各种形式奇特纤巧的造型。有高山样的,有巨树样的,有祥云样的,有莲花样的等等很多很多种样子。奇特纤巧的铁架子外用彩纸和花花绿绿的绸布包裹起来,使你看不清架子里面的构造,对它的奇特纤巧的造型感到新奇和震撼。演员们站在高大的铁架子高低不同的位置上,错落有致,他们身着传统秦腔戏里的演出服,凌空飘飘地做着各种造型和手势,构成了不同的主题。有《西游记》中群猴嬉闹的花果山和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场景;也有《白蛇传》中白蛇为救许相公的命三盗灵芝草和白蛇被法海和尚压在雷锋塔下的场景;也有包公的《铡美案》和观音菩萨手执宝瓶不断地抛洒甘霖和三娘教子的场面。造型的内容大多都是老百姓耳熟能详的秦腔戏中的故事,但与秦腔戏相比,形式更显得空灵奇特,夸张大胆,令人叹为观止。
  高高地站在架子上的社火演员,大多为小孩子们,他们被用绸布绑坐在铁架子上的座位上,外面穿着宽大的演出服,高高地凌空飘举,下面围绕的不知底细的人是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坐着的。好多小孩演出社火的兴致都很高,很多大人也比较支持,他们都是自愿的。他们同样要与大人一样的辛苦劳累,在漆黑的深夜里在睡意朦胧之中被大人背到民间艺人那里化妆,早上与大人吃同样的麻花和开水。尽管有大人操心着在演出的途中偏僻的地方,把他们放下来让他们方便方便,但在演出完毕的时候,人们往往还是发现有些小孩子拉尿在了衣裤里。
  陈国全演出的内容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与另一个内容的社火同在一辆大卡车上,站在人家社火高大的架子后面。但这并不影响扮演猪八戒的陈国全的发挥,陈国全一身黑色的衣裤,那原本有些宽大的演出服穿在萝卜型,他那高大肥胖的身上显得有些短小局促,倒像身着夜行衣的昼伏夜出打家劫舍的强盗。
  在他短小局促的敞胸露怀的黑色演出服里面,人们在他的穿着短小棉袄的胸前,蒙上了块厚实的画着粗硬胸毛的猪皮,在留着短发的圆圆的脑袋上套上了一个长嘴的猪头面具,陈国全的两个小眼睛通过猪头面具上两个眼睛位置上的小窟窿,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
  演出时,陈国全站在大卡车车厢后面的位置上,面对着黑压压围观着的人群,不停地摇头摆尾,做着各种憨态可掬,滑稽可笑的动作,吸引得人群不断地随着缓缓前行的大卡车边向他指指点点边向他发出会心的笑声。孩子们则不停地追着大卡车跑动着,嘴里不停地向他大叫着:“猪八戒,猪八戒。”有些人跟在卡车后面高高地伸出手去,嬉笑着想去摸他敞露着的白色光滑的猪肚皮,这时候陈国全就会装出很恼怒的样子,恶狠狠地高高地抡起扛在肩头上的宽大的耙子,向那人砸去,吓得那人赶紧收回了手,缩着脖子紧张地躲开了,而陈国全则会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轻轻地又将耙子扛在肩上,于是人群又发出一阵哄笑。面对着陈国全的精彩演出,站在他身旁的孙悟空,唐僧和妖精白骨精则显得很苍白。
  如果一支社火队演出成功的话,就会受到周围村庄的热情邀请,社火队就会连续好几天到周围的村庄去演出。按照事先确定好的路线,社火队会预先派出探子给人们报信。探子的脸上也涂着些许油彩,有的探子脸上只涂着一抹淡红色,他们大多身着演出服,但也有极少数的在寒冷的天气中光着上身,头上只扎着一根红红的绸带。探子骑着骡马快速地疾驰在社火队将要行经的路线上,骡马脖子间披挂红绸的项圈上拴的铃铛不断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吸引得家里的大人小孩纷纷出来观看,当他们看到探子的身影时,人们就知道过一会儿社火队就会来这里表演。有钱的人家或是生产队办的小工厂的门口,就会支起一个个桌子,上面摆上几捆麻花。有些桌子上的麻花,会堆的像山一样高。社火队表演着慢慢地走过去之候,跟在最后面的一辆车上的人就会将这些麻花装到车子上去。社火队不要别的报酬,他们将这些麻花用来给社火队的成员在演出的路上吃,吃不完的,回去后他们就每人一些分掉了。获得麻花多的社火队和他们的成员都会很自豪,人们常常以获得的麻花的多少来衡量一个社火队的演出的好坏。
  陈国全在一次出外演出时不知是吃得不合适还是得了风寒,回来后他上吐下泻,折腾得很厉害,我以为他第二天不能出去演出了,但他第二天还是坚持着照常演出了。
  陈国全演出的猪八戒获得了人们的认可和喜爱,从那以后人们都不再叫他大名而把他直接称呼为猪八戒,猪八戒的名声开始在我们的村子家喻户晓了。
  夏天天气火热的时候,猪八戒和几个伙伴去渭河里游泳,被淹死在了渭河里。同去的几个伙伴惊慌失措的跑回来告诉了大人们,不久我看见大人们用一块厚实的宽木板将猪八戒抬了回来,他紧闭着双眼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肥胖的大肚皮高高地隆起,圆溜溜的。我一直不敢相信水性极好的猪八戒会被淹死,但有的人说,淹死的往往都是会水的人。
  在大人们不断的追问下,他们说猪八戒是为救其中的一位伙伴而淹死的。三爷爷一家很是悲痛,那时候这种事情很多,
  也没有哪家为被救的孩子家提什么要求,卑微的三爷爷和三婆婆更不会说什么了.
  30
  社火有时候会持续地演出到正月二十左右。在正月十四、十五元宵节前后,正是人们玩花灯的时候。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大门外的院门楼上,挂上两盏火红的灯笼,人们估计着大红灯笼内的蜡烛燃烧的时间,在里面的蜡烛快燃烧尽时,他们会及时出现在圆圆的火红的灯笼下边,爬上木梯卸下灯笼吹灭里面的蜡烛拿回家去,等第二天晚上或下一年再用。等后来有了电灯以后,人们会在每个火红的灯笼里放进一个明亮的灯泡,从此人们不再担心蜡烛烧尽时会引燃红红的灯笼,而是让它一晚上通宵达旦地亮着。孩子们每人手握一根竹棍儿,挑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灯笼在天黑以后成群结队地在大门外的大路上游灯笼。
  灯笼的样式很多,内部大多用竹篾子编成框架后外面糊上一层花花绿绿的纸制成。孩子们一般游的都是那种圆圆的如南瓜样式的纸灯笼,也有一些贱些的通常上坟时用的小而且样式简单的直筒式称作火罐罐的小灯笼。后来也夹杂着出现了一些塑料的形式复杂显得富丽堂皇的小宫廷灯笼。它们大多都是红色的,有大红、粉红、桔红、水红的各种红色。不管怎样,只要有一盏小小的灯笼,孩子们就会显得非常的高兴。他们在漆黑的大门外东游西荡,嘴里不停地唱着:“游灯笼,走四方,走到京城见皇上”的歌谣,东家出西家进地走遍小半个村庄。那些游移的花花绿绿的灯笼如夜空中璀璨的星星一样明亮。直至蜡烛燃尽或是在远处大人不停地呼唤下回家,回家时有的小孩脸上还挂满了泪痕,因为他们的灯笼在被寒风吹得东摇西晃中因蜡烛的突然倒下而燃烧起来,在他们手忙脚乱的扑打下变得残缺不全,他们因此而满腹悲伤。回家后在大人的不断安慰哄劝下才慢慢地变得平静,不停地抽噎着缓缓地从悲伤中恢复过来。
  我看过放滑灯,那是在生产队前面一个宽大的院子里,人们用一个铁笼子装上燃烧的木炭和亮晶晶的铁铧犁的碎片,用铁钩把铁笼子用粗麻绳拴在一根粗壮的木杆上,七八个甚或十几个年青的小伙子在宽大的院子中间慢慢地抡起铁笼子,不断地摇动着中间竖立起来的粗壮的木杆使它转得越来越快。随着不断地旋转着的铁笼子刮出的呼呼的风声,里面的木炭被烧得通红,在漆黑的夜晚显得分外刺眼。过了不久,就有通红的火光像流星一样地从铁笼子里向外飞溅而出。人们惊叫着四散逃开,远远地躲在没有院墙的场院四周,新奇地观看着。
  随着中间竖起的粗壮木棍的不断摇动,通红的铁笼子不断地飞快地旋转着,从铁笼子的孔隙里不断地有火红炽热的火星冒出,划着优美的弧线“哧哧”地叫着飞溅到场院的四处。当密集的火光不断地四处飞溅的时候,在漆黑的夜晚,那个宽大的场院如同正在盛放的艳丽的焰火,非常的美丽。
  那些从火红的铁笼子里不断飞溅而出的火红炽热的火光,就是在通红的炭火中烧化了破碎的铁铧犁的铁水。人们会在途中停下来打开铁笼子为它添加木炭和敲碎破旧残缺的铧犁,将它闪亮的碎片和木炭一起加进铁笼子里。当铁笼子长时间转动的时候,就会有年青的小伙子冒着通红炽热四处飞溅的铁水冲到场院的中间,一起摇动场院中间竖立着的粗壮的木杆,也会有体力不支的从场院中间冒着四处飞溅的铁水跑出来,退到场院四周的人群里继续加油喝彩。
  放洋灯也是人们玩花灯的另一个节目。洋灯,就是用纸制作的如倒扣的水桶一样密实的灯笼,在里面的芯子上点几根蜡烛,它就会慢慢地飞起来。放洋灯的历史比较久远,传说三国时期的诸葛亮曾用它来传递过情报。
  三爷爷家的老大陈国安曾糊制过一个洋灯,那是在他弟弟陈国全被淹死后不久。他跟着一路飞升的洋灯不停地抬头看着追赶,结果从一个田野边的崖畔上掉落了下去,所幸崖畔不高,他没有出什么事情。
  据说放洋灯时洋灯落到谁家谁家就会不好的。而且放洋灯时人们只顾抬头看天,而完全忘记了脚下的路,因此,传言说放洋灯的人掉在了崖下或是掉进了井里的消息很多。
  有这么多不幸的说法,因此放洋灯不被人们普遍喜好,它只是玩花灯的人们的一个点缀,不时地被人们想起和被极少数的人喜爱。尽管它历史悠久却没有发扬光大,虽然混合着各种不好的传言,却也没有销声匿迹。
  在过完年地里的农活还没有忙起来的时候,有几年母亲会请来村中心灵手巧的几位妇女来家中配线。所配的线是她平常用棉花搓成的棉条纺出来的,都还整齐地缠绕成纺绽的形状。左邻右舍与母亲关系好的小媳妇也来我们家中帮忙。配线时她们从会配线的其中一位妇女的家中抬来一个大一些的木架子放在院子里空阔一些的地方,将染成红色、蓝色和黑色的线与那些白色的线在木架子上错落有序地搭配好,按照配线人的吩咐,每个人都会从木架子上手拽一根棉线跑到七八米开外的地方,将手中的不同颜色的棉线按顺序缠绕在另外一个大一些的空纺绽上,然后转动纺绽,将木架子上的不同颜色的线绞过来有序地缠绕在一起,绞完后将线团从大一些的纺绽上退下来,捆在一起,一捆一捆地包在一个大包袱里放起来。织布时,将这些线捆取出来在织布机上按好,然后踏动织布机,随着梭子在各色棉线搭配密密的经线间来回穿梭,就会织出各种图案和花纹的布来。她们用这种花布做床单、枕巾和包袱。也有不配线织成的白棉布,那时候还有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收染白布的染匠,他会将妇女们送来的白布用布条写好地址和姓名,将布条别在成捆的白布上,一捆捆地在自行车后架子上摞好绑结实,带回去按照她们各自的意图染成深蓝色或黑色,她们用这种染了色的粗布给家里人做衣服穿。那些白布大多也用来做被
  里和孝服,家里有老人的人家会早早地将织成的白布成匹成匹地压在箱底,等万一老人不幸去世时拿出来分发给亲友们回家做孝服用。
  那时候供销社里虽然也有各种花花绿绿的美丽的洋布,这些洋布图案丰富,色泽艳丽多彩,手感细腻,人们都很喜欢,但那是要用布票来买的,每个家庭将每个人的布票都攒起来,每年也不够做几件衣裳。所以妇女们都还保留着纺线织布的传统。
  父亲从我家厢房阁楼的角落里,搬下了被蜘蛛丝紧密地缠绕厚厚地落满了灰尘的纺线机和织布机,母亲连续用了好几盆水才将它们擦洗干净,露出了古旧和漆皮斑驳的原貌。它们是在二十多年前被巴婆不停地使用过的,上面还布满了她手上充满厚厚茧子的粗糙指纹,永恒不散的体温和漆皮斑驳的古旧木头下不断传出的微微心跳。父亲找来木头将那些残损的地方修补好,从此我们就经常在萦绕着“嗡嗡”的纺线机和“卡嗒卡嗒”的织布机之间玩耍。在我所有的亲戚家都有这同样的东西发出的同样的声音,它们是那么美好,是一个家庭安宁与幸福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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