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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气节
  人在任何时候千万莫得意,墨涵实在是太会招摇,胤礽、胤禛和胤禩分头去部署,临走都令她在屋子里好生呆着。可她哪里闲得住,那屋子里的氧气似乎不够她用,竟跑到院中躺在草地上,组织语言,准备用被鬼魂附体、不知所为来应对老康。本来么,这样还不算说谎,这个身子现在的确是被别的魂附了体。小墨涵,你现在还好么?她也不管三位皇子在毒日头底下替自己奔走、着急,瞌睡一阵。直到听见小太监的声音才醒:“索大人,太子爷还没回来,临走吩咐说没什么事了,请您回吧!”
  索额图,康熙朝的名臣,墨涵想的却是《鹿鼎记》里滑稽的形象,跑到门边偷看,原来已是个发福的老头儿,眉宇间透着贵气,在小太监面前很是趾高气扬。墨涵没被他看见,却被小太监发现了,把穿着太监服的墨涵拉了出来,待瞧清楚了,又连忙跪下磕头。
  “退下吧。”墨涵给索额图请了安:“叔公吉祥。”
  索额图也不说话,只上下打量墨涵半天,若有所思的样子,给她挥挥手背,径直走了。
  墨涵回了院子,叫来小太监一问,已是未时,皇上和太后午时就已经到了,而胤礽三人都未曾回来过。天气太热,她也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勺西瓜。刚净了手,站在院子里透气,却见石兰、惠妃一众人等奉着位五旬贵妇人进了院子,墨涵心知必是太后无疑。却见跟着的太监竟带着条凳和寿棍,看来今日是劫数难逃。
  石兰一脸委屈在太后说:“太后,这墨涵格格整日换了男装跟着太子。”
  惠妃偷偷给墨涵使眼色。墨涵却不卑不亢、镇定自若的依次行礼,宫女伺候太后在院中坐定,太后怒气冲冲的说:“你可知错了,还不给太子妃赔礼。”却原来,胤祥和胤祯是太后最疼爱的孙子,没等胤禛去提醒,两人早就在太后跟前说了墨涵千般万般的好。一见之下,瞧她是如此俊俏的模样,竟把几个公主都比了下去。太后本来就喜欢女孩子,只是早就答应了太子妃的哀求,此时倒是先给墨涵个台阶下,好好认个错也就饶了她。这寿棍也就是做做样子,给太子妃讨回面子。
  墨涵哪里会去揣摩这复杂的人心,她一见家伙都备齐了,心竟一横,权当自己是易水辞别的荆轲,自行上前搬来条凳放在院子中间,趴了上去:“回太后的话,墨涵没错,打便是了。反正大家都是巴巴的来观刑的,不好让你们失望,墨涵若叫了一声,倒辱没先祖一等公索尼、噶布喇的名声了。”
  这放肆的话真勾起太后的气,没见过这么不知死活、不识好歹的孩子,她这样趴着,倒让自己骑虎难下了。想着这小孩也得有点儿教训才好,来之前也交代过若打只可走过场,便发话:“仗着太子撑腰,竟无法无天了!赏她二十板子。”
  监刑太监长着嗓子叫一声:“墨涵格格接太后赏!”行刑太监一左一右挥舞起寿棍,打下来竟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连太后都不知,私底下瓜尔佳氏的一等公夫人已经塞了银票,要出墨涵的丑,行刑的得了好处,竟下了狠手,这打得还很艺术,伤着皮肉,却不碰筋骨。
  只三五下,墨涵就已招架不住,冷汗直冒,屁股和大腿根本不是自己的了,拼命咬住唇,那脸已是煞白。眼见惠妃泪水都要出来了,却不敢求情。打了一半,石兰让太监略停,过去问墨涵:“格格若知错,乖乖求饶,嫂子我也帮你给太后求情。”惠妃赶紧顺势给太后说好话。
  墨涵看着石兰得意忘形的样子,脑子里竟冒出些从来没见过的影象,是石兰和自己在灵堂前争执的画面,原来石兰也并不占理,这是小墨涵给自己的提示么?墨涵顾不得皮肉痛楚,咬牙切齿的对石兰吼到:“你以为在戏园子里看戏,姑娘我今日没心情作戏给你看,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又去骂那监刑太监:“数到几了,太后还没叫停呢!痛快打完,好收家伙。”
  这话刚好被闻讯而来胤礽他们听见,三人给太后见了礼,胤礽就要过去求情,却被胤禛拉住,低声说:“此刻去求,只会罚得更重。”这话让胤禩也收回了脚步。
  “还没见过这样狂的孩子。给我接着打!”太后发话了。
  这行刑的太监见胤礽他们来了,哪里还敢像适才那样玩命打,高高举起,打下却轻了许多。可打在刚才的伤处,还是钻心的痛,墨涵把嘴唇已咬得渗出血珠,还强忍着不叫唤,扭头过来冲三人虚弱的一笑,除了胤禛瞪他一眼,胤礽、胤禩不忍去看她。
  这后十下倒是快,一打完,胤禛先上前跪在了太后面前:“太后,仁孝皇后就只有墨涵一个侄女,仁孝皇后肯定会感激太后帮她教导墨涵的。今日太后的惩戒,她定然能记住了。”胤礽、胤禩也连忙过来跪下。
  “都起来吧!”太后示意宫女去扶了墨涵起身,“墨涵,你可服了?”
  墨涵勉强站起来,这身子一动,更是扯着神经的痛,她却推开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也不去看他三人让她认错的眼神,大着胆子说:“启禀太后,墨涵不服。墨涵当然比不上太子妃金贵,但也是爹妈生养的。只是墨涵命不济,阿玛、额娘去得早,太子爷是墨涵的表哥,是至亲之人,与之亲厚,并无非分之想,何错之有?当日灵堂之上,我对太子妃先行国礼,可依家礼,她也是赫舍里家的外孙媳,且逝者为先。太子妃却不行拜祭之礼,墨涵只是直言以告才起了争端。至于说墨涵在宫里挑衅太子妃,更是无稽之谈,先仁孝皇后忌日,太子与墨涵着素服诚心追思,太子妃却一身华服,出言讥诮,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墨涵对太子妃无礼之过早就谢罪了,今日在太后面前还为此事领罚自然不服,只是墨涵这样打扮见太后,也有错,所以先受了板子。”
  这太后儿时也是在草原上无拘无束惯了的,见墨涵此刻被打得血色全无,还这样傲气十足,心里竟是喜欢得很,刚才的气全消了:“那你方才怎么不辩白,此时才说?”
  “太后既已带了寿棍而来,墨涵岂敢让您白走一遭。不管事出何因,毕竟与墨涵相关才令太后动怒,若是这顿板子能令太后消气,墨涵自是受得。而且,先前墨涵若着力自辩,就无法求太后赏一个恩典。”墨涵心想我绝不能白挨了这顿板子。
  “胆子还不小,你要哀家赏你什么?”
  “孔子论孝有云,‘生,事之以礼;死,祭之以礼。’墨涵本以为太子妃不明此理,可今日见其在太后跟前至孝为先,进退有度,方知她原是知道的,还请太后为赫舍里家主持公道,治太子妃不孝之罪。”墨涵说完,连磕三个头,竟伏地不起。
  谁也没料到墨涵会说这些,太子妃自从胤礽进门就躲到后边,这会儿连忙出来跪到太后面前。太后很是为难,一时竟不知怎么决断。众人都愣住,却听中年男人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怎样罚太子妃你才满意啊?”
  “也打二十板子,罚抄《孝经》千遍。”墨涵晕在地上,没分清是谁问话就贸然回答,她只集中精神不令自己倒下,根本没留意除了太后旁的人全都跪在了地上。
  “你若背出《孝经》,朕就给你赫舍里家主持这个公道。”一双用金线绣着飞龙的明黄色靴子就在墨涵眼前,“你说是为了太后解气才挨板子,这话听着倒新鲜。若背不出来,你就抄写千遍吧。”
  墨涵当然知道这说话的正是传说中的老康,背个书对墨涵来说是小儿科,只要此刻不叫她默写,太多繁体字会出错,于是放大胆子,又掐掐自己的人中,朗声道:“万岁爷一言九鼎,墨涵代赫舍里家谢恩了。”接着从“开宗明义章第一”一口气背到“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两千多字,竟是一字不差,但话音一落,整个人就瘫在地上,人事不省。
  墨涵醒转时,房里已经点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觉口干。估计是上了药膏了,下半身倒不觉得那么痛了,趴在个贵妃塌上,身旁竟是哭肿了眼睛的胤祯。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你还小,驮不动碑,我还得等好多年呢!”
  “胤祥也说你没事,刚才也守着呢。但怕人多,热气熏着你。你把我们都吓坏了。”
  这伤还没好的人,嘴里还是无所顾忌,总把胤祯当小孩子逗:“他没你良心好,我不嫁他,嫁你得了。快说说,太子妃挨打没有?”
  “皇阿玛说她只求情不辩白,说明你所言非虚,还真打了二十板子,只是太监不敢动真格儿,伤得没有你重。”
  墨涵乐得忘了痛,刚一动弹,才发觉不妙,连忙又乖乖趴下:“太好了。我的板子算是没白挨了。睚眦必报虽是小人行径,但非要如此心里才畅快。我这是在哪儿?”
  “这本是我的屋子,皇阿玛不让你呆在太子那儿。晚上我去和四哥、胤祥住西厢。”
  “给我端杯水过来。”胤祯听话的跑到外间去倒水。墨涵扭扭脖子,又把头偏向内侧,嘴还不停的说,似乎今日不是挨打而是领赏一般得意:“胤祯,所以说,多读书是没有错的。你当我平日里引章据典是瞎蒙的么?还好会背诵《孝经》。你和胤祥太不用功了,不是我作假糊弄你们那个煞神一样的四哥,写酸你们的手。”水递到嘴边,她才消停,这水中还化着一剂药丸,墨涵用手撑着上半身,就着杯子喝,只品得出冰片的味道。喝了一半,就用手推开杯子,可杯子还是送到唇边,把药往嘴里灌。
  “把药喝干净!”竟是胤禛,墨涵扭头一见他铁青的脸,嘴里的药还好忍住没喷到他脸上,却把自己呛得快背气,又是拍胸,又是抓喉,好不容易缓过劲,胤禛还把那茶杯递过来,墨涵倒是乖乖的一口气喝完。
  “胤祯,你去把胤祥找回来,今日就寝前把《劝学》写上十遍,明日来给我说说,墨涵怎么帮的你们。”胤祯嘟着嘴答应着,埋怨的看了墨涵一眼才离去。
  墨涵连忙要转向床内侧,装着睡觉,却又痛得呲牙。
  “煞神有话问你,好好听着。”看来他是一直在外间,什么都听见了,“在汤泉给你的教训看来还不够深刻,那张嘴竟是管不住了。皇上当真是为了你背出《孝经》才打太子妃么?只因她自封妃以来,太过招摇,长此以往必给太子惹祸。只因有太后护她,旁人不敢招惹她,今日有你一闹,皇阿玛是借机给她立规矩。若是你今后还这样信口胡说,也成了太子的祸端,皇阿玛绝不会留你。”
  墨涵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可是依旧嘴硬:“我哪里就是胡说了,哪一样不是有根据的。你来的时候没看见,非要我当众给太子妃赔礼,我又没错,绝不卑躬屈膝。”
  “又是气节二字,是不是?你当日问我,项羽、刘邦,选哪一个。我告诉你,有些事不是由得我们去选,只能做好自己的本分,由上天来选。”
  墨涵奇怪的看着他,上天选,他说的竟不是由他的皇阿玛来选。本分,这个本分的界线又是什么呢?
  “山涧落到河床的岩石是有棱有角的,可是被河水积年累月的冲刷,慢慢就失去了它的棱角,变成了鹅卵石,变得圆滑。我不想做鹅卵石。”墨涵的声音竟是哀怨的。
  胤禛本来还要训诫她,可终是不忍,像看稀有物种一样的看着墨涵,就像看见了十岁前在额娘孝懿皇后呵护下任性的自己,不会掩饰喜怒哀乐,不会屈从附和,可额娘去世后,时间、环境改变了这些,如今的胤禛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而眼前的墨涵,古往今来的故事说得头头是道,可遇事却迷糊得紧:“你知晓那么多大道理,为什么偏偏只信这一样?先保住命,才有实现你愿望的可能。”见她迷惘的看着自己,他忍不住直言道,“当你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周遭的环境时,只有去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你是个有慧根的人,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何苦要为难自己?”
  “我就是不想为难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墨涵忽然撑起身子吼一声,谁知一动弹,牵扯了伤口,不免痛得呲牙。
  胤禛上前抱着她重新躺好,放柔声音:“先睡吧,我叫宫女在门口守着,今日还进不得食,痛的话也忍着,千万抓挠不得。有什么等你好了再说。”
  他转身往门外走去,却听墨涵在身后幽幽的说:“胤禛,失掉气节,我宁愿去死。”
  伤处又痒又痛,墨涵睡到半夜难受得醒了,眼前却是胤禩温柔的笑脸。墨涵连忙揉揉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等确信不是做梦时,忍了多日的思念夹杂着委屈、埋怨跟着泪水涌了出来。胤禩原是坐在脚踏上的,此时连忙坐到床沿,让墨涵把头枕在他腿上,一边给她擦拭泪水,一边轻声安慰:“好了,没事了,是我不好,没护着你。”
  墨涵攥紧粉拳打他,泪水还是不断:“你当然不好,谁叫你丢下我去了五台山,音信也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别的人骑马去了。太后打我,你也不管,你现在还来做什么,也来看我笑话么?”
  胤禩心疼的看着墨涵,也不同她分辩,只抚摸着她的后背,等她慢慢平复情绪。墨涵哭够了,也知道刚才说的全是欲加之罪,也不再言语,只拉着他的手就觉得心情异常宁静,二人就这样无声的十指痴缠,静坐到天明。任谁千言万语,却原来都不及他的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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