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会不得已丢失或忘却一些东西。
顾启淮总觉得怅然所失,他翻看从前自己的日记。几乎不见阴霾,纵然与母亲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他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过。
似乎他有画室,家境良好,还有本职工作。一切都完美无缺。而在一次次面对母亲与父亲时,他疲惫得不像话。从敷衍了事到沉默应对。
他想,自己或许从一出生就注定不是个坦诚的人吧。
似乎是上天的旨意,岑莫汐的执着与莫名的坚定是他毕生渴求的东西。她似乎会发亮,无论到多拥挤的地方去,他总是能够第一时间看见她。
顾启淮心中的惴惴不安也来自于此,由于她的眼神太过执着纯净,才让他束手无策。他深知自己沉匿放任已久,她的到来,犹如从前的红枫林,犹如从前他差点抑制不住的痛哭流涕的冲动,他无法自拔,被人戳中感官暖至五脏六腑,他贪恋她。
顾启淮坐在画室里,不断地思考着这其中的因果关窍。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露出笑意。可他的双手始终紧紧握着,似乎想要攥住某样重要的东西。
“哟,你在这傻笑什么呢!”轻快的男声传来,打断了顾启淮的思路。他拧眉向后望去,又转移了视线。
“这么久没见你都不想我吗?”林景荣倚在门边,嘴里嚼着口香糖,他拍了拍风衣上的灰尘,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吃饭,不喝酒。哪儿也不去。”顾启淮执拗地望着街道深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林景荣踱着轻快的脚步进来,毫不见外地躺在了沙发上,“在等谁呢?”
顾启淮沉默,不予应答。
林景荣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收起了笑容,“顾启淮,你母亲已经起疑心了。她要真查起来,慕容秋那边也不知扛不扛得住。”
“嗯。放心吧,没事。”顾启淮转身来,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迟早会知道的。”顾启淮接了一句。
林景荣一直都盯着他,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双手掌心朝上拖住自己的脑袋,愣愣地望着煞白的天花板。
“这么多年了……”
林景荣想要说什么,却始终都没说出口。
顾启淮却轻声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杯子,“喝酒吗?”
林景荣应声后,吧台的男人这才徐徐说道,“有些人怕死,生个小病都害怕得紧。我却只怕生,生与死不同。每一个微小的决定都会改变未来的路,从前父亲的教导曾如雷贯耳不敢不从,一步一步地按照他的游戏规则进行。如今……”
他只想活成他想要的样子。
那个说他温柔的女孩子,点亮了他心中唯一一盏即将熄灭的孤灯。
“你母亲与你将近三十年的母子,或许不会拿你怎么样吧。”林景荣又轻轻叹了口气,将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
这句话将顾启淮拉进现实,他回过神来后,打坐式的坐在地毯上,望着窗外的街灯在黑暗中一盏盏亮起来。干燥得发白的地面总叫他有些不安,他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
“母亲放不放过我我无所谓。”
“我只要她……”
他蓦然握紧双拳,眼神坚定无比。
“什么?”林景荣起身来,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又摇了摇手,“算了。你早就下定了决心,我也不劝你什么。你母亲那边的关系你还是要处理好才行,都是成年人了,置之不理也不是办法。”
“时机到了我会坦白。”
顾启淮压低了声音,嗓子又有些沙哑。
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他定定望着干燥的路面,不由得觉得心浮气躁。似乎心中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似的,让他无法呼吸,口干舌燥。
他已经好久没有写过字画过画了,在他宣布退出书画界的那段时间,记者每日都在他家或是学校门口堵着。他本来不是本地著名的书画家,只是父亲名声大盛罢了,他自己又有几分才能——可说到底,能够用最精准的笔法来模仿另外一幅画,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呢。那些记者或许是想看看堂堂书法家的子女——当初那个被誉为天才少年的孩子,到底会何去何从。这事说得不好听一些,不过就是八卦心太重罢了。
偶遇岑莫汐之后,当那个画画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的时候,他又被自己吓了一跳。
林景荣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事,顾启淮没听太清楚,只是模糊地跟着应声。
“我先走了,医院的事情多。好容易抽空来看看你,结果你还是老样子。下次有空再细细说吧。”
林景荣正了正衣襟,起身说道。他看着顾启淮的眼中起了一层薄雾,茫茫无边,他重重拍了拍顾启淮的肩膀,似乎要传达给他什么力量。
林景荣走后,顾启淮只觉得自己的肉体就好像一座岌岌可危就要倾塌的城墙,他细细思虑着,自己到底是如何将生活过的这样糟糕的?
即便没有下雨,林景荣还是觉得寒风阵阵。北川靠近北国,夏与秋只有短短几个月,在寒冷的冬天过后,便是绵延不断的雨季,大概会持续到六月左右,常年湿润寒冷。就算林景荣是土生土长的北川人,却也觉得这气候太诡异了些。小时候他总想着是否这里是不被上帝眷顾的荒芜之地,因此总是担忧着是否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后来他才想明白过来,没有什么比天气更恶劣的事情了。
他裹紧了风衣疾步向前走去。
岑莫汐站在路口,看了看手表,正值上下班高峰期,汽车鸣笛的声音不绝于耳。人群攒动,她稍微后退了一下,安静地站在站牌旁边。
那日晚上没有像萧念说的那样一如既往的下雨,此后也没有。
灰蒙蒙的天空逐渐褪去亮色,只剩下接近于墨蓝的黑色。
她的双手十指紧扣,拇指搓动着指关节,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
“咦!又是你!好巧啊!”男声突如其来毫无防备的撞入她的世界。
岑莫汐有一瞬间的茫然,侧目而看时,林景荣那张带着些沧桑的脸出现在眼前。
“医生你好。”她礼貌地与他点头打招呼,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脚步。
她的问候显得礼貌而又疏远,林景荣莫名觉得有些窘迫。不由得挠了挠后脑勺,“你在这等车吗?”
“没有呢,等人。”
岑莫汐安静地回答道,却没有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将她脸庞的轮廓一次次照亮,忽远忽近,忽明忽暗。
她或许是不愿与陌生人多说话吧。林景荣看了看站牌的指示路线,心想着。不过严格来说他们也不算是陌生人吧。他都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呢,陌生人也没有这样的吧。她到底在等谁呢?谁能让她这样等待?
林景荣的心思略有些复杂无序,他悄悄看了一眼她的侧脸,柔顺的长发微微遮住了耳朵,挺得笔直的背脊,及踝长裙,和一件单薄的浅棕色针织衫。她不冷吗?
林景荣忽然想到她失明的事情,不知该不该与她说呢?这样间歇性失明的案例实在太少了。如果能够早日根治的话,也可以省去不少的麻烦呢。不过她还是学生吧?不知道亲属是否知晓她的状况。保不齐还要做手术呢……
可她似乎不愿提及这件事情,算了……
彼时岑莫汐都快要忘记身边还有这么一号人了,她太专注于天气的事情,如果雨季这样快就过去的话,那么接下来要迎接的是漫长的夏季。从前夏秋最多不过四个月,她也觉得遥遥无期。
林景荣忽然说道,“我们真是很有缘分呀,交个朋友吧,我叫林景荣。你呢?你的名字呢?”
他们正处在北川最喧闹繁华的地段,车流涌动之余,他不确定自己的话语她是否听到了。因为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几分钟内,她都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
岑莫汐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他,“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林景荣。”
林景荣往她的身边靠了靠,以免她又没有听见自己在说什么,但想来她不会喜欢不熟悉的人在身边,便小心翼翼地保持了距离。
岑莫汐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不久,她才转过身来礼貌地鞠躬,“林医生您好,我是岑莫汐。”
岑莫汐。
人如其名。
“汐姐,你等多久啦?”少女欢快的声音在岑莫汐的背后响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孤灯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