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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菩萨
  早前开窗时缠绵成一片的天空因太阳的到来而变得清澈透明,凛冽的空气有北风从远方夹带而来的冰雪味道,将人们的脸庞吹成霜冻的暗紫色,但又仿佛因为叶予怀的出现而带着点点清香。
  那是城门口架着的两口大锅上此刻正咕嘟咕嘟泛着气泡的白粥,阵阵甜香不时飘散而出,那热气被风吹散在风里,抬头望去已然没了任何踪迹,却在每个人心中留下深深的回音。
  叶予怀站在城门口,倚靠着冰冷的墙面,确切的说是刺骨的冰面,那冰面光滑带着细小的波纹,那是水被从上而下泼出最后迅速冻成墙面的见证,她侧身望着冰面上影影绰绰的自己,看不清表情,只见着一个模糊的轮廓。
  附近的难民闻讯而来,却十分默契得没有发生任何争抢的现象,他们井然有序得排着队,像是从一个地方领号码排队去往另一个地方,高矮胖瘦,不同的人却带着相同的表情,那是在乱世中见到救世主的表情,那是在濒死时遇到了浮光普照的佛祖,那是他们在绝望的当口突然被丢下来的一根稻草。
  “谢谢,谢谢活菩萨!”
  几乎每一个端着饭碗从身边走过的难民都会如此对叶予怀说上一句,她沉默着没有说任何话,像是一截木头,一动不动站在燕子身边,看她跟另一个年纪不大的士兵在锅子里盛着粥,那是白粥,没有任何配菜,没有任何作料,他们却在两口锅子前像是等待着领取黄金万两似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起来十分搞笑。
  这是叶予怀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他们,她原本想亲自给他们盛粥,燕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只让她在身边站着,而她身后则是时时刻刻注意着每一个上前的人。
  她想,已经穷困到不能用潦倒来形容的这些人中难道真的有可能混杂着敌国的奸细吗?她并不想用最坏的揣测来对待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个体,但是如果真的有,她只能认命得认为这样的人还真是演技超群呢!
  只是那一声声菩萨的喊声让叶予怀十分不舒服,她不过是不忍心见到这么多人冻死在路边而已,她也是个为了生存在这里而不择手段的人,至少曾经当宣城被围困的时候她也秦言目睹了那么多士兵的死去,可难道她现在不想见到这些人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心情就是伪善了吗?
  “菩萨,您真是活菩萨!”
  叶予怀只能僵硬得笑着,她哪里是什么活菩萨,她不过是个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如果他们有机会生活在现代,他们就该知道他们跟她没有任何不同,人人生而平等,这其实是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权利,他们却因为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而只能在城门外吹着冰冷刺骨的北风,想着该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不,恐怕连这样的想法都已经没有了。
  聚集起来的难民或许能够组建一支军队了吧,但是叶予怀知道,自从她的娘子军被解散之后,再想在宣城这个地方组建任何一支军队那都不亚于与虎谋皮,赵子迟虽然爱她,这种爱却还没有“盲目”到让他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原则,对他来说任何不听从于他的军队都是威胁,更何况他们是难民。
  那么是否有可能让宣城百姓接受这些百姓呢?他们也不过是普通的老百姓,只不过大家生长在不同地方,而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又被人后天认为得分成了这个国家跟那个国家,他们才会有着不同的利益,所谓的国家利益也不过是东云国赵家的利益跟平国尉迟家的利益而已,跟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不过是想在任何一个乱世都能有一口热粥,一个温暖的被窝。
  可就算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愿望,却还是被人狠狠踩在脚底下,而现在,他们好不容易从那巨大的脚底阴影之下逃脱出来,却又被这样的利益狠狠得拒之门外,宣城这堵高高的城墙,一直以来是作为维护百姓的安危而存在,可此刻在叶予怀的眼里,它们却也是阻挡了百姓的安危,它是一个分水岭,曾经隔开了战火跟安宁,此刻又隔开了温暖跟寒冷。
  她该怎么做才能让这样的分水岭缩小呢?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以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的吧,这简直就像是在挑战一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种不可能跟人类的自我否定不同,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改变一个天下,她不是救世主,更不是他们口中的活菩萨,对这个现象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是在以前,叶予怀大抵会对眼前这些卑躬屈膝的人不屑,至少现代时候的她是这样,那时候连总是以好人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班主任都让她觉得十分恶心,更别说这些人,可原来只有当一个人真正经历过生死之后才会明白人类在死亡面前,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他们,被自然,被统治者如此逼迫着,微小得像是蝼蚁一般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自己的命运却毫无抗争的余地。
  她已经十分幸运,至少她出生的家庭,爹娘给她的环境,已经远超于眼前这些卑躬屈膝的寻常百姓。
  当叶予怀思绪已经飞至九霄云外的时候,有个端着一只已经破了好几个角的蓝色瓷碗的小女孩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她仿佛是在打量自己,又像是在偷看自己,她脸上挂着严寒带来的特有的紫色面颊,甚至已经有些发黑,叶予怀甚至能透过那个颜色跟光泽想象如果自己双手触摸上去会有怎样粗糙的质感,摩挲起来会是如何的刺痛自己的掌跟心。
  原本不过是心思百转间这么想到了,却不想手随心动,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触摸到了那孩子的脸庞,她一开始瑟缩了一下,但很快便意识到叶予怀并没有敌意,才由着她白皙的右手在她脸上打着圈。
  那张被懂得发紫的小脸十分冰冷,甚至跟她的手不相上下,她以为这样的冬日里,只有她这么怕冷,原来来自更加北方的人们,不管是谁,在严寒下都是如此,都不过是人生父母养的肉眼凡胎,哪里抵得住这样的严寒。
  那孩子的脸比想象中还粗糙一些,或许是那几乎已经发黑的冻伤让她变得十分丑陋,当叶予怀触摸着她的脸颊时她看起来有些骇人,但是那表情转瞬即逝,或许是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人对他们不仅无害还有恩,这才将脸上的表情换了愉悦,变得生动了些许。
  “妈妈说你是活菩萨,你是吗?”
  突然,那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叶予怀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孩子总是对这样那样的问题怀着这样那样的好奇,她跟所有孩子都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叶予怀已经想不起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到底在干什么,前世的时候,大抵是在遭受婶婶的白眼,每日每日都盼着自己快点长大,而今生,在叶府的时候,她潜意识想回头去寻找赵子迟的身影,回了一半却才想起来他在城里,不在城门外,这种感觉空落落的,于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晚上还能喝到热粥吗?”
  原本平静的心湖因为之前的问题而被砸开了一个小洞,此刻她满脸期待的表情又像是一根棍子,狠狠敲在叶予怀心里,让她整个人都纠了起来,她不知道,她没有答案,因为这件事并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刚才冒着士兵们反抗的危险下的命令不过是冲着他们对自己这个“夫人”总不会有半点不从,可说白了她根本不是什么“夫人”,那“夫人”另有其人,那个名叫萧筱然的王妃在千里之外的古云城,恐怕正日日夜夜盼着赵子迟归来呢。
  她没有半点把握这件事如果进了赵子迟的耳朵,他是否会跟自己一样心怀他们的安危,如果不是呢?他作为这宣城现在的主人,又怎么能冒着将宣城拱手让人的危险将他们迎进城门呢?
  对于这些难民来说选择只有一条,留在这异国他乡的城墙下冻死,或者回到平国冻死,有些体质弱的人或许会冻死在路上,而对于叶予怀来说,路也无非两条,努力说服赵子迟让他们进城内生活,或者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样冻死在这里,或者转身冻死在别的地方。
  叶予怀突然后悔了,她应该躲在太守府内假装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因为这样她就能毫无负担得继续研究她的草药们,研究她的暖棚是否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可是先自她已经清楚明白得看到了这里的情况,又如何能够让自己安然面对这么多人的死亡。
  不说远的,单单是此时此刻面前这小女孩天真的疑问她都难以说出口,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于是只能这么愣着与她对视,队伍停滞不前,后面的人开始骚动起来,他们已经在寒冷中等候了太久,这份热粥就像是天降甘霖,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头,一个美好的开头往往能带来美好的未来,或许他们能安稳得生活在宣城也说不定,每个人都是心存着这样的念头而出现在这里。
  可突然队伍停了,叶予怀内疚得像是个犯人,她低着头不说话,她望着面前的小女孩撒不了谎,又无法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燕子看着这怪异的一幕有些焦急,后面的人开始躁动起来,他们是难民,可同样也是敌国的子民,一旦发生暴动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她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叶予怀,企图让她赶紧回过神来,可一推之下却看见城门口正站着个人。
  赵子迟直挺挺得站在城门口,那身影像是一尊雕塑,面无表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们都专注得看着叶予怀跟她面前的小女孩,全然忘了城门口竟然还站着个人,不是别人,是赵子迟。
  “夫人,王爷在后面。”
  燕子靠在叶予怀耳边轻声提醒道。
  叶予怀这才醒悟过来,惊讶得回头,却看到赵子迟正一脸严肃的看着她,他原本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带一点表情,像是在跟这寒冷的北风互相比赛到底谁更冰冷一些,他就那么定定得看着她给这些敌国的人们施舍热粥,却忘了曾经,宣城的百姓差点死在平国手里,他们当时已经断粮,别说热粥,就连热粥汤都没有哪怕一勺子。
  她似乎是从那冰冷的眸子里看出了他坚定的立场,是啊,他是赵子迟,他是赵氏东云国的一份子,如果说她姓叶的不过是个被统治者的话,他赵子迟怎么看都是统治者中的一份子,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已经充分得说明了一切,这件事恐怕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赵子迟绝对不会站在自己这一面。
  “怀儿,跟我回去。”
  果然,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会那么继续站着假装什么都不曾看到的时候,赵子迟却突然开了口。
  叶予怀不着痕迹得叹了口气,自从她来了这宣城之后便总是叹气,这仿佛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燕子,你在这里照看一下,好了回太守府。”
  燕子点了点头,目送叶予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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