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湿冷的夜色里,我不单意外找到了大富,还另外捡了条长得颇像我村头二赖子家那只叫做二皮的同款黄狗。说起来,大富与正经二皮还算是有些仇隙。因为彼时我带了大富偷溜下山后,先行回了趟家,便是在那时候,大富看上了二皮的媳妇,二犬相好之际被二皮抓了正着,于是它将大富撵了一路。
可怜混合了灰背狼血统的大富竟在二皮这么条癞皮狗的狂吠声里愧疚畏缩地相当狼狈,最后,还是靠了我的相助,才为大富找回来了些许场子。
眼下,大富和这么条长得很像二皮的狗子却是兄弟情深的样子,互相围着睡觉。
我再度回到了之前逃离师门时在即墨镇躲避官差追赶时和那扫帚星翻墙进去过的屋子,这时候倒是比之大半年前的更显颓败了些。半壁墙面和屋顶坍塌之后风吹日晒的,内里本来还算干净的青砖地面已经泡在了雨水里,剩下勉强站着的三堵墙,其中两堵也有了不同程度的损毁,唯一完后的那面却是生了不少青苔蛛网,看起来相当叫人介意。
不过现下里,我这么个半残的情况下又带了两条傻狗实在也不适应再去寻个安生地方。
毕竟我没忘记自己是从乐坊里头偷跑出来的。
——你怕是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
耳畔响起了扫帚星那句明显充满了奚落和鄙夷的威胁,我心下突然一紧,然后拉开了鞋袜。右腿是被银针入穴伤到的,虽然跟着徐浒之前这么久,实际我也没学到多少正经的医理学识。但是总也知道一句话,痛则不通;通则不痛。
现下里我这么坐着,便是不单胸闷气短,右脚处膝盖三寸外的那处被意外刺伤的穴位这时候也有些尖利地抽痛起来。
除了这么句话我,我还知道若是不通的情况下其实不单只会痛,严重极端情况下还有可能导致某些皮肉的坏死腐烂。这部分却是我曾经在徐浒还是四方阁我五师兄的时候,亲身经历过的。是住在师门附近的山民,被自己放置的捕兽夹所伤,因为不舍钱财并没有及时去找郎中看伤,只随便用自家酿的烧刀子洗了伤口就算,所以日子一久内里的骨血出现了坏死。人都烧得剩了一口气,这才没法子求到了我师门。
事实上,山民常常会有各种受伤,泰半都不会想到寻医问药地治,通常情况也就随便裹一裹等着伤口自动愈合。毕竟比不得大户人间身娇肉贵的,没有这么多钱财与功夫将养。不过发展得像是那山民那种状态的,也是极少数。
那时候徐浒的说法是太晚了,坏死的腐血入了五脏脉络,便是大罗金仙也难转圜。
我那时候也就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小年纪,实在是师门内待得厌烦才好奇跟了他和我三师兄一道过去看病的,然后就在那遍地异味的茅草屋里我见到了那山民肿成了猪蹄的脚掌,连着脚掌的那整条腿都有些发胀呈现出了难看的灰紫色。
幸而,在我解开鞋袜后,入目的右腿并没有如记忆里山民那般膨胀变色的面目全非。不过倒是有些泛白,我想这许是先前被扎针之后失血过多的缘故。膝盖下三寸穴位,倒是有些红肿发青,不过范围并没有向四处扩散的态势。
至此,我才长出了口气,真正是安下心来。
不过这份松懈的状态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我就又开始忧愁起来。很显然看着我现下这么个情况,要赶山路返回师门势必颇费周折,可在这即墨镇里东躲西藏也并不是个办法。
毕竟扫帚星知道我这会子伤了腿,而整个即墨镇能容身的地方也就这么几处,怕是天不亮我就能被发现行踪。
这会若是再被逮回去,我觉着定然就不是这么好玩的事情了。
皇城司里遭遇的那些过往令我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对于疼痛和死亡的恐惧激发了我的潜能,在不要命和不要脸之间,我最终豁出去选择了后者。拍醒了大富,我将用墙灰写了些信息的一角碎衣料系在了它的脖颈处。
“我这回的身家性命又都系在你身上了,大富!”
摸了摸它,我给了个指令,“去尚家,告诉他们,我需要帮助。”
大富就地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我的手,随即又搭到我膝头,伸了舌头出来轻舔了舔我的手。我心下不由百感交集,再度俯身将它团团搂紧在怀里,将下巴搁在了它的后颈。大富倒是灵活,扭了头过来舔我。
这是素日里,我从来不会允许的,因为它的舌头有些粗糙,舔的人极痛。但是在这个当下,我莫名升起了些许生离死别的心境。
其实大富生来就不是养来做那种通信之类的事情的,胖厨娘只是让它看顾后院里的那些活禽,以防被山间的那些狐狸狗獾之类的叼走吃了。
上岗不过一年光景,倒是没见过狐狸狗獾,但是后厨的活禽每每还是会不明缘由的丢失。
因为从头至尾,喜好扒着后厨偷鸡摸狗的也就是我和七师兄这两大活人罢了。
虽说大富长得威风凛凛的样子,实际却并不像继承了一般狼血统的狼犬。
更多时候,它比犬还犬。
比方说在看守后院食材的时候,它从来对我和七师兄视而不见。
再比方说,在我带它回我住的小村时,它竟然还会畏惧一只看家护院的土狗。
但是,这样看起来像是个废柴的大富却会和狼群交涉,会为了护我勇敢地蹦出去与提着砍刀的凶恶之人对峙。
大富是条好狗,真正是做到了与我肝胆相照。
可是,作为一个人类,我却还是抱持着那些难以摒弃的劣根性。
最后拍了拍大富的脑袋,我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朦胧夜色里,心下也禁不住百味杂陈起来。旁侧,留下来的像极了二皮的黄毛狗送到了门前后又摇着尾巴跑向我。
伸手摸了摸它略微有些湿意的毛发,我意识到这夜雨又一次落了下来。
不是那种滂沱大雨,而是细密的雨雾,笼在天地间,无处可逃。
我心下突兀地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兆,看着大富离开的方向,捏紧了拳头。
希望,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