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不明白事情究竟是如何就走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就在我好不容易将众人注意力都引到七师兄身上之后,那个扫帚星就仿若不散的幽魂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他站的离我不远,那种隐隐的压迫,一声冷笑,成功地让我浑身冒起了一溜鸡皮疙瘩。别说回头去看了,现在的我甚至完全不敢睁眼睛,那个少年,他所有的一切在我看来都仿若阴冷的毒蛇,一寸寸地盘旋而上,惊恐和绝望化作实体的束缚感将我整个人都攥住了。
我呼吸不觉急促起来,突然响起的抽气声在饭堂里格外明显。
我猛地止住了呼吸,只觉得周遭所有的一切都随之静默下来。可是那头,师父和大师兄及七师兄却并没有留意到我这头的恐惧。
最后师父和我大师兄甚至将我和七师兄齐齐赶离了饭堂,只留下了那冒称韩义的扫帚星南宫慕合一人和他二人留待下来。
被轰出去之后,转头看着饭堂闭合的薄薄门板,我的视线落到了飞廊下缀着的那一角木鱼占风铎上。听着那打磨成鱼形状的木片随风碰撞作响后的动静,我心头莫名地涌起了一个叫人相当羞赧的念头——师父突然过来单独找了扫帚星总不能是为我的亲事来的吧?
这念头方才跳出来的同时我心下就随即升起了尴尬自厌之意。
前头还怕他怕的不行,后头居然想得起这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病态思维?
扪心自问了番,我立时就觉得这是七师兄素日太过多嘴,成天绕着我谈及到的都是那起子男女之说。俗话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他这么一路不正经的熏陶污染之后,自然就直接导致了我这会下意识的反应就成了这个样子,也算的情有可原不必太过挂怀。
如此自勉着宽慰之后,我自恢复了理智。即便真是提亲,也该请了我爹爹上来,如此视下自然合该是胡扯的。甩了甩脑袋将这番羞耻的自恋心事驱散之后,我便想探头过去偷听双方的谈话。
毕竟南宫慕合是月华门的人,而《云舒卷》此书又曾是他门下圣物。
他此番冒名混入我四方阁中的用意还不得而知,现下眼见着他和我师父大师兄他们一道留在饭堂里头,怎生不叫我关切担忧。
正当我满腹愁绪往前走之际,七师兄这头却一把将我臂膀扯住了,瞪着双眼睛连连摇头阻止,“染师妹,你还是别乱来了,这回师父和大师兄都在里头,刚刚又是明白说了不叫我们听着的。故此你就安生些吧,别再平添事端惹事了。你可知晓你在这头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立时就会被里头发觉到的。”
听着这番相当折损士气的话我虽然愤愤瞪了七师兄一眼,但心底也是颇能接受这个说辞的。
确实,以师父的功力来看,即便是我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踢个小石子或者平地照脸摔下去这样的动静他那头定然也是能清晰地听到的。
如此一来,偷听这桩本身就成了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虽然说平素师父待我最为亲厚疼惜,故此我恃宠而骄地做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并不会被怎么责罚,不过这回如七师兄所说,他是正经告诫过我的,要听话乖巧,莫搞些有的没的。
心下谋划品评过后,我就此只能将靠过去偷听这个闹事选项删除了。
可是,虽说这回用理智压制住了本能的好奇,但我又真的是相当在意,师父与大师兄关了门赶了我出来,在里头究竟是要和扫帚星讲些什么私密的话题?
若是不慎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打起来,南宫慕合那头再使毒计投了那无形散出来又当如何?
便是师父他老人家功夫再高也是没有百毒不侵的能力,到那个时候岂不是个惨烈的结局。
我怕死了去死,我也怕死了真的面对那样的情况。
师父之于我,便似我爹爹差不离。
我幼时只有爹爹,到了八九岁上下就被送入了岱山,此后虽然被师父那张夜叉脸吓哭过。但是也不得不赞同那张可怖的脸庞并不能掩盖师父本人的良善。人都是要讲良心的,师父既是如此待我,我自然也要爱护他老人家。
可是现下面对这样的境况,若是有些冲突我也当真不知道要如何取舍。究竟我功夫不济,实在也没有这个信心看着师父危机能有这个勇气亲身去挡。
捏了掌心,惴惴不安地忖度纠结过一番我终归还是放心不下师父,当即也顾不上七师兄的阻拦径直要往饭堂里去冲。
见我油盐不进荤素不忌地铁了心要往前去,七师兄自当是不肯轻易退让的,毕竟前头刚刚有师父警告,他再容着我也不可能罔顾师命。道理说不通他就上手来抓我,见状我自然劈手过去与他相持起来。见我动了真格,七师兄也没有一味退让的道理,虽说依旧留了大半实力但我的功夫实在是差,便是这样一路缠斗下来过了七八招都依旧不得往前进一寸。
结果倒是因为这番打斗,将我其他师兄并师侄招了过来。
平素我在他们眼里就是混不吝的性子,七师兄与我亦是同个鼻孔出气的,所以这番见了我们这场窝里斗自然开始一个个好奇喝彩起来。于是就在这帮子人的起哄热闹声浪里,饭堂的门打开了。
师父率先跨出门槛,遥遥看了我们一眼。
这方面上我最是机警,立时就瞅准时机收势站好,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师父”。
“你再装啊,我信你才怪。”七师兄怔了怔,随即阴阴一笑就要往我面上拍去。
我不躲不闪,垂眸敛息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乖顺。近在旁侧的八师兄看着情况不妙当即飞身过来要阻止,但是七师兄那掌速度相当快,许是也没想过我会如此大胆。
眼见我就要挨上那掌之际,后头师父突兀地开了口,没有说话只是刻意地干咳了声。
不过这一声气势也已经足够,七师兄即将拍到我面门的那一掌生生停住了。
虽然他并没有用多少内力,但是我却依旧能感觉到他止住那掌之后近身扑过来的掌风,掠起了我颊边的碎发。
好在师父并没有放弃我,不然这掌批到我这脸估计又要肿上两天。我心下长出了口气,看着周遭原是一副围观看好戏状态的师兄并师侄此时正忙不迭朝着后头饭堂里出来的师父行礼。而越过师父和其后大师兄的身影后,在那道半开的门扉后头,我还看到了那道格外寂寥的单薄身影。
——叮当。
飞廊下挂着的那角占风铎随风舞动,清脆的木片撞击声侵入耳膜。
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我犹记得,在尚且还见着我师父怵的时候,便是总要哭的。
那时候他老人家就会变戏法般地变个糖葫芦出来予我哄着,年岁少小的我自然是一见糖葫芦就来了精神,虽然还是怯怯得总算是敢往师父身旁靠了。
再到后头,我渐次生了胆子,见着师父也不怕了自然就开始原形毕露了。
不过由于我的岁数和前头几个师兄差的有点远,原本自己独个也就逃逃平素的功课。后头因为和我七师兄一拍即合,这才有了同道中人,我才从最简单的逃课业进展沦陷到了偷盗兔子这样的罪恶泥潭里。
那时候,大师兄一声叹息后我被罚去清扫藏书阁前的广场。
事前师父他老人家似是并不清楚这桩往事,但是这一回,我与七师兄这番同门互殴却是就当着他的面,似乎引起了老人家极大的不适。
看到他自饭堂里走出来之后那张黑沉难看的夜叉脸,我下意识再度不自己地抖了抖。
木雕飞廊屋檐下,打磨成鱼形状的占风铎木片在风中撞击轻响。
因为师父那声咳嗦,原本围着我和七师兄看好戏的师兄和师侄们自然知道不对,在行礼之后纷纷借口离开了。但是我和七师兄作为始作俑者自然是不能跑的,除我装乖卖巧之外,七师兄连越垂了脑袋亦是同样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以为他大概率是怵了师父那张鬼魅可怖的脸庞。远的不说,就近岱山下的村民私下里吓唬自己家的娃都是用类似这般你再不乖就送去让梅师父看顾这种话恐吓了。
此外,还有人私下描摹了我师父的样貌说是贴到门上可以做门神用,据传效用不错。
如此亲眼见着的我实在是不信,师兄们此前同我讲过的关于师父年青时也是风致人物的那种说法。
我这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外表乖巧,心下却犹似脱缰野马一路想了很多。
这么一个恍惚,某个身影自脑内再度闪现。
与此同时我听到了那边厢师父的声音,随即,我狠狠心下啐了声——扫帚星
“染师妹,其实你是故意的吧。”
午间时分,与我一道在祖师祠堂里擦拭打扫卫生的七师兄转头阴测测地望了望我。
“故意什么?”我对于他的言行有些不解。
由于在饭堂前那场同门掐架引发了众人观摩,师父这回便是真的大义灭亲了起来,亲口吩咐下来,罚了我与七师兄一道来祖师祠堂里做清扫工作以示惩戒。
虽说四方阁内没有类似的明文规定,但亦是不容许同门相残的。
作为师父震怒的表现,他专门吩咐了大师兄作为监工在旁抱臂将我二人看着,以防我两偷懒或者再捅什么不可开交的篓子出来。
这回七师兄就是趁着监工大师兄外出撇风就冲着我兴师问罪起来,“你在外头与我打架这出实际就为了闹出动静来,从而可以将师父引出来,好帮韩义那兔崽子解围吧。”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七师兄说对了我这番作为的动机,但是却没有猜中内里深层次原因。
我做出和七师兄互殴这种事确实是为了将师父从里头引出来,但纯粹只是担心在饭堂里头,万一两方人马发作起来师父吃亏,并不是为了帮那扫帚星解围。如果有可能,我甚至希望能有圣人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将他收了去,怎么还会去费那个心思做这种自插两刀的事。
可是个中缘由我又如何能对他说明白,也就只能一气抵赖不认,“这全是师兄想多了,我都说了,我对那个扫帚星没有任何想法。”
自然,这回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会让师父他老人家反应如此不适。
看着我叹了口气,七师兄那头也跟着冷哼出声,“啧,扫帚星?!按理说这韩义入师门也不过月余,以染师妹的说法竟是看不上他的,那这么个木讷的孩子怎么就值当你口里所谓的扫帚星了?还是说小师妹这是成天都在绕着人家打转?知道人家那起子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
虽然我明白七师兄这番话已经不是字面意义上那般调侃,主要就是为了嘲讽于我。但是我惯于和他锱铢必较,若是偃旗息鼓不说什么反倒也不正常。况且我与他也是前仇旧怨地裹挟到一起,我听着这话当即就半真半假扔了擦地的抹布,预备向七师兄反呛。
结果这回我再度生了事端,我之前随手丢弃的那块抹布最终竟是不长眼地往一方烛台上盖了去,如此连带碰翻了连排的烛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句话自然是对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连到块湿抹布都能引得现场火势汹汹起来。
见此情况,刚刚进来的大师兄卷了一侧帷幕布冲过去将那方神牌抢了过来,一面塞到我七师兄怀里的同时不忘吩咐我要把我带出去。
“小师妹,你真的别再捣乱了,算我连越求你了。”他一脸无奈地朝我摇了头,阻止我返回现场救火的意图。
可我这回却正经不是故意要闹出来火烧祠堂的事情的,要回去救火帮忙也是心虚过意不去想要弥补。但是听着七师兄都说成这样了,也就只能作罢乖巧。
垂了眸,我叹息之际视线自然落到了他怀里。
红布下露出了漆木神牌的一角,勾起了我心底的好奇疑虑。
我这位师叔祖究竟是何人?
供奉在香火下的这方神牌为何要用红布盖起,怪道这名字内里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忖度了良久,我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拉神牌上的红布。
虽说我素日也算不得什么循规蹈矩的性子,却也终究没有做出过太多出格的事情。但这世上便是有这么多神奇的事情,我虽然没有伸手去扯,但是在七师兄抱着神牌转身之际居然就因为动作过大将那红布带了下来。
漆木的神牌上头的被供奉的四方阁先祖师叔的名字终于展露在了天地之间,描红的隶书字体笔力遒劲,姿态风雅。
我看着上头天下第一庄韩公世冲的名讳,震惊之余心头亦涌起了些许意料之中的笃定。
第九十四章 病态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