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时间,我“赶”在端阳郡城门落钥宵禁前返回了客栈。掌柜迟迟不关张便是袖着手专程候在门前等了我,直到看着我露了面,才算是露了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小娘子,你总算是回来了。上午的时候有人闹了番事,官差专门来客栈寻过,亏得你是去了城外。若是不然,恐怕还要被带去问话。”
掌柜的说了一席话,便是有些后知后觉地望着我道:“小娘子,你这脸色如此难看,可是寻到你夫君如何了?”
我是穿了日里的衣服出去的,但是因为左上臂在勾栏院里被扇柄戳伤,拔那半截扇柄的时候衣服被撕了道口子,为了不被瞧出问题,我专门做了些掩饰。不过究竟是受了伤,虽然上了金创药,这时候便是有些发热。
现下脚步虚浮脸色当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不过掌柜的显然没有想过我和上午的那起事端有联系,只当了我是在军营里得到了什么噩耗。这当然也是我一开端就想到的,他这么一问顺势就挂了副不胜哀戚的面容。
至此,掌柜的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唏嘘着嘱咐我早些回房歇息注意身体云云。
我飘着回了房间,将灯油置于桌上后就往床铺倒去。
韩义摸着打火石将油灯点了,一豆火光在他掌中跃动,盈盈地飘忽。他半边脸融在那团温暖的光晕里,眉目如画一般,我略略有些眼涩,便是望着望着就自闭了眼。
——小染
空茫里耳畔似乎有人唤我的名字,可是周遭仿佛充斥着浓雾,我看不见人影,便是自己伸出去的十指也是融在雾中分辨不清。
这里是哪里?!
我模糊的想到自己应该是在客栈的房间里的,究竟是怎么会跑到这鬼地方来的?!
——染儿
正自狐疑之际声音又起,很是熟悉的样子,可是我竟完全想不起来。
谁?!
究竟是谁在唤我?!
——染儿
人影在浓雾里显现,轮廓渐渐清晰。五官俊秀,神色儒雅,望着我温文地笑——
尚忆知?!
我向他奔过去,但是他整个人就自消失了。
尚忆知!
我左右四顾,心下揪紧。
——染丫头
一晃眼,我又看到了爹爹的身影出现在浓雾里,壮实的农家汉子,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质朴的笑。
“——爹爹。”
我扑了过去,但是周遭的浓雾和面前的爹爹突然一道消失了。天旋地转的一声闷响之后我睁了眼,发觉自己整个人已经自床铺上翻了下去。
眨了眨眼,意识回笼的同时我开始感知到了四肢百骸入侵的剧痛。手臂伤口的一阵阵抽痛更是剧烈,痛得我龇牙咧嘴地自地上坐了起来。
屋子里那盏灯已然熄灭,看着破碎的窗纸外稀落的月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夜色里,大富踩着小爪子哒哒哒地跑到了我身边,专门过来舔我的脸以示慰问。
抱了抱大富,我正自准备从地上爬起来,暗夜里听得一声轻响,随即一抹火光自桌边亮起。
猝不及防的我唬了一跳,差点就惊叫出声来,后头看着韩义灯火下那种脸才反应过来,他也在这房间里头。
惊魂未定地拖着酸痛的四肢自地上坐回床铺上,我怔怔地看着韩义倒了杯水递过来。
接了茶盅,我顺势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了。”
“你义父,什么时候会过来?”虽然昨天在勾栏院差点交代了小命,但是我还记挂着要混入驿站的事情。
毕竟我之所以会来到端阳郡这里,纯粹就是为了要按照韩义的说法,先从尸首的死状探看,究竟是何缘故致命的。
我确定自己压根没有这个痛下杀手的能力,至于韩义,实际那虬髯大汉也并不曾真的与他面对面缠斗上,约莫还是记挂着韩义的义父,与他直接交手的人则是那名剑客。
想到了在勾栏院里那闪着冷厉杀意的剑气,我再度抖了抖,知道在茶寮的时候那名剑客并没有出全力。而今天,我和韩义将要再度与他见面。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给韩义的义父的面子,如果他二话不说就动手的话,我这还拖着伤手,莫不是要遭殃啊。至于韩义,说不准就会扔了我不管。
“你睡吧,天亮了就知道了。”韩义眼里映着跃动的那点火光,泛着莹莹玄色。
我没来由地心悸便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抱着满肚子的愁绪再度躺回到床铺上。
原本以为这会段时间内是睡不着的了,没成想还是沾了枕头就自沉睡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鸡鸣日升,跟韩义确认之后我去找掌柜退了房,交付了房钱之后,掌柜的还送了我一些干粮。
至此,我心下便有些抑制不住的动容。毕竟现下所有对他说的一切我都是胡诌的,但是真的了不到他会待我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如此仁义。郑重道谢之后,我背上包袱带着大富离开了客栈。转了两圈,避开人群绕到了角落胡同里,看到早等在那里的韩义。
他抱臂斜倚在墙角,矮墙旁侧一束日光洒落下来,映在他眉宇间,便是映得那少年益发地眉清目秀。略略抬眼的神色间尽是倜傥之色,不言不语的端着矜贵风致的仿似世家子弟。
“走吧。”韩义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迟滞,等到之后就自偏头示意我跟过去。
感知到了脸上的绯红热意,我垂了头没敢再抬,只以下垂的视线看着韩义走在前方的衣角。少年身形并不算修长,不过堪堪高了我大半个头,体态也并不是结实的那类。我莫名地想到了初见那夜里,他白玉般的手臂上横过的那道狰狞伤口。
随即,想到了此前韩义的话。
按照他的说法,应当没有上过四方阁,那么究竟是如何受的伤。后头我帮他处理过伤口,看得出来那并不是简单的擦撞导致而是用刀剑这类锋利的兵刃直接造成的伤害。在我心下忖度之际,韩义突然停下了脚步,我虽然有些心不在焉可究竟眼睛还是看得见,跟着也站住了。
“到了!”接下来听着他的一声招呼,我下意识抬了头,随即略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撞入视野里的是一列车队,临头的一架马车里头坐的显是个大人物,陪同在车驾两边的是直接穿着番邦服侍的军人。看着那群人,我转头去看韩义,迟疑道:“你义父是哪个?”
少年根本没有应声的意思,径直往前走去。先是被其中一个军人拦住,结果在看到韩义递出了块令牌样的东西后拦着他的军人就自垂头退了下去。随后他大大咧咧走向了车队,马车上的大人物刚好掀帘子下来。
我站的位置有些远,听不清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只是从那口型看来不能是中原话。很快,驿站使馆内有专人出来,特地迎了那大人物进去,韩义一甩袍子狐假虎威地跟在了后头。
虽然没有人招呼,但是我还是非常有眼力见地跟着这行车队来的番邦人一道踏入了驿站使馆,而韩义一直与那马车上的大人物站在一起,我以为那大约便是他的义父了。
对于他这么副出头鸟的位置我并不羡慕,毕竟昨天差点被那剑客要了小命,如今混在这群数十人的队伍里,我反倒是安心了不少。
跨进大门穿过了空落落的中庭之后,绕过影壁就能看到停在那里的棺椁。四角用长条板凳垫高,黑沉沉的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颇有些瘆人的阴冷之色。
想来那虬髯大汉的尸首便是躺在里头,可被半人高的棺木一挡便是完全看不见内里。这时候周遭又都是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也没有办法凑过去扒着看。于是,我暂时只能按捺了性子,在那群人行礼的间隙里偷觑着将停灵处旁穿了素缟的人分辨了一圈。结果意外的是,我并没有在里头寻到昨天的那名剑客。
惊愕之下,我也顾不上假装这个事情了,直愣愣地抬了头,细细打量过后只看到了当日预备抢我大富的那人。
那么,剑客究竟去了哪里?
站在人群里,我打从脚底板泛起了一阵克制不住的寒意。
第二十八章 黑云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