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镇是这百十里地唯一的郡集所在地,又通了那西域之道的终点站,既是个军事重镇也算作南北水路和陆路运输的中枢节点。故此市面上南北货物便是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帝都富庶之地都寻不到的番邦西域的水果之类。故此即墨镇商家繁多富人云集,不少客商都会到此处采买货物,无事休闲的旅人也不少,便是繁盛至极,街市上人流熙攘接踵而至,虬髯胡子和高鼻深目的番邦胡人也是随处可见。
因此之前在城门茶寮处遇到的虬髯汉一行也算不得多意外,只不过那锦衣华服的少年真真有些叫人摸不清底细。
不过此行我是来寻尚忆知的,便不愿再费神多想这些莫名之事。看着街上人流自然就将之前发生的不快抛诸脑后去了,尚府位于即墨城楼内的西街头,隔了县衙并不很远,穿过城门左侧的县前街一路直走就到了。
尚家是从尚忆知爷爷那辈就开始做生意的,这么多年也算小有积余。房子修得也便比常人家气派不少,高墙深院,门口石狮驻守。四扇朱漆木门,门上配着铜环,拉着轻敲,声响巨大。
因过去我常来,守门的门房是认得我的,一边迎了我进去一边就去后头通知了。跟着尚家的管家郑二爷就被人领着出来接我,迎面见着就是极惊愕的一句话,“花家小姐这是怎的这幅模样?”
虽然我换了身衣衫,但是因为手上糊了土豆泥并凌乱的头发还是天可怜见的显得狼狈又糟糕,郑二爷便是拿了怜惜关切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不过秉持着男女有别也不敢来扶。
我这头迎着郑二爷的惊愕之色也顾不上许多,主动过去抓了他的衣袖急急问道:“尚忆知呢?”
郑二爷也是见过世面的,倒没纠结我这出格的行径,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被其后出现的一把略威严的年长女声打断了。
“花家丫头又来了?”
“老夫人。”郑二爷听着声音就立马恭敬起来,转了头去见礼。
来人便是尚家老夫人,着了袭赭石色的贡缎丝绸直坠,外罩了件月白色镶编满绣的褙子。面目冷肃,满头的银发,看着就极是严厉尊贵的样子。她是尚忆知的奶奶,他爹爹的嫡母。尚家这位夫人嫡出只有个闺女,却不是个长命的,之后尚家家业就都传到了尚忆知爹爹手里,他娶了一房正妻并三个妾氏,膝下子女倒是不少却也只有尚忆知这个男丁。
老夫人便对尚忆知这个独苗格外看重,彼时知道我和她订下亲事的时候她是极力反对的。毕竟我是村野僻壤出生的乡下丫头,又少小年纪被拜入四方阁学艺,在她老人家眼里心里便是横竖搭不上尚忆知这样的出身,老夫人看我不欢喜当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素日里我过来总有尚忆知或者他爹爹陪着,老夫人即便看我不顺眼倒是没有这么直接相见的。
但是今天我不打招呼冲上门实在有些鲁莽,竟是忘了这么个情况。大富这时候也是一路水泥混杂,看着真真不像条狼犬而是街面上的癞皮狗。
老夫人本想凑近瞧我,被大富猛不丁冲出来一吓差点摔跌,扶了贴身的丫鬟念了连串的阿弥托福定心。随即便要指挥左右将它打出去,我忙不迭拦着求情。
郑二爷这时候也帮着我说话,尚老夫人到底是自诩大家风范,这便没再坚持。闹腾到后头大富被门房拖下去洗澡,我也被尚老夫人遣来的小丫鬟带了去沐浴更衣。
我自小跟爹爹长大断然没有这个被人服侍的命,后头拜入四方阁自然也不可能会有专人照顾,梳洗沐浴也都不假他人之手自力更生,如今被这小丫鬟跟着我颇有些不适应,宽了外裳就将她打发了出去。洗完热水澡,换上了尚府备下的蜀锦罗裙。
其后,我顺便整理了包袱想要将那手打的穗子寻出来,忙中失措一抖衣服意外听得叮咚脆响,掉了块白净玉佩出来。
我这才想起来这是之前在捕兽坑里摔裂收起来的,一时疏漏竟又摔了个狠得。寻回来后见它在右角又磕了道口子,我不觉心痛万分,忙忙将它重新佩戴完毕。
弄妥帖了,我才在小丫鬟引领下重新回到西边的厢房里,尚老夫人不在此处。大富已经被清洗干净正在角落喝水吃肉,正中的八仙案几上管家郑二爷着人准备的茶点正一盘盘往上摆。
看着我过来,管家极是殷勤道:“花家小姐过来用些点心茶水吧。”
但这会子我心里却有别的东西记挂比这些吃食重要,故此抓着他就问,“少爷在哪里?”
“哎,我家少爷之前不是去四方阁寻了小姐说道过赴京赶考的事宜吗?昨日里他就已经离开即墨了,老爷刚好要赶生意这就陪着一道去了。”这会轮到郑二爷对着我满脸雾水了。
“之前尚忆知只同我道了要去赴京赶考却也没说几时走啊。”我发愁起来。
原是这尚忆知赶考,尚老爷也同去了帝都做生意。这行两人是相伴走水路的,寻不到尚忆知,我这趟出来似乎就迷失了方向。可怜那包袱里的穗子还没送出去,这尚忆知去了帝都盛京看到了那边的漂亮小娘子可不就把我给忘了吗?
我正垂头忖度之际,郑二爷再度质疑道:“花家小姐这行过来怎没着人通知呢?我也好备了车马去迎?”
平心而论,整个尚家除了老夫人以外待我都是关怀认可的,不过想着我这回是偷跑的,支支吾吾地也不敢过多提及。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我不提这茬就轮到其后进来的尚老夫人说道了,她刚好在郑二爷问完那句话后现身的,由尚忆知的母亲搀扶着在上首的圈椅上坐下。
尚忆知的母亲虽然也不见得多看重我,起码日常见了脸上还是能含了几许长辈慈蔼笑意的。只这尚老夫人,这回没了尚忆知护驾,她瞥了我一眼,道:“拾掇好了倒是个机灵的样子,我也知道你家中唯有个爹爹又自小送到了岱山那边学武艺没个管束,可终究是要嫁入我尚家,往后便不可出现这等不打招呼乱跑的不得体之事。”
我此前看着她跨入厢房已经自春凳上站了起来,听着这番说道压根就没抬头,只一个劲点头称道:“老夫人教育的极是,染儿知错了。”
虽然我贪懒躲事却也知道要面上糊弄的道理,尚老夫人亦是见我认罪态度良好略略按捺了脾气,接过了下首小丫鬟递来的茶水,啜饮了一小口,随即便摆出副慈悲心肠地吩咐四下道:“行了,都坐下说吧,站了半日也都乏了。”
尚忆知的母亲与尚老夫人略略行了礼后跟着朝我招呼道:“染丫头也坐吧,听说你这一行风尘仆仆着实也是累了。”
“不累不累,我没这么娇贵。”我摆了手,原想表达自己的粗生好养活,结果没成想落到了上首的尚老夫人耳朵里又成了桩不是,“你出身贫微无法讲究我也是明白的,你不是名门闺秀,我尚家却是讲究的。”说着,她便看了看旁侧的尚忆知母亲一眼,“珺儿这回恩科回来便是要下聘和这花家丫头结亲了吧,你这也要抓紧了去与她爹说了那岱山不好再去了,一个姑娘家家学的那些尬棍棒杂耍是要做什么?捉紧找两个好的教引嬷嬷指导些为妻之事才是好的。”
尚忆知母亲和我在老夫人一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再度站了起来,我自然垂了脑袋一迭声老夫人教训的是,尚忆知的母亲也是低眉顺眼地糯糯应承。
老夫人发过了这片雌威便按了按额角要先去歇着了,尚忆知母亲立刻过去扶了。我跟着乖巧地送到了门前,一路眼观鼻鼻观心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想着日后我若是嫁到了尚家天天都要应对这老夫人,突然就有些心生退缩之意了。
似乎,当状元夫人也并不如我想象的这般美好。
当夜,我宿在了尚家,想着日里尚老夫人对尚忆知母亲的嘱托只觉得大事不妙。
实际此番我偷溜出来师门那里倒是不怕什么,毕竟我师父也就只长相唬人了些,至于我那一应师兄更是连长相唬人都没有。是以,我只怵我爹爹。他老人家暂且还不知道我已经自四方阁里偷溜下山了,若是尚家的人过去通传了此事免不了又要被他逮回去,究竟这做女侠便是他的梦想。
可若说要留在尚家现下的我也是万万不愿意的,尚老夫人肉眼可见是比我爹爹更可怕的存在,每日被她念叨半句不出一月我恐怕就如那孙猴子一般头疼欲裂了。
辗转反侧之后我觉着为今之计便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寻了水路去找尚忆知,只有找到了他,便是师门也能说得过去,我爹爹和尚老夫人这边都有人说情了。如此一箭三雕一本万利的主意我都能想得出来,实在是叫我佩服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
第十一章 即墨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