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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恩仇(一)
  01
  元宵节那天傍晚,邢天在开车将严洛一送到和硕小区门口之后便独自驶向了红叶山,因为他想要尽快去见一个人,一个或许能帮他解开多年心结的人。
  虽然他并不确定这个人能不能给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无论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好是坏,现在他只明确一件事情,那就是必须尽他一切所能让严洛一远离上一辈的是非恩怨,而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严洛一,其实更是为了他自己。
  末了,邢天将车停在了一栋老式洋房的铁门前,随后便下车摁响了门铃。
  不一会儿,洋房的大门被人打开了,透过外面的铁门邢天看到季达海从门后走了出来。不知何故,他每回见到季达海总感觉对方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两根。不用问,想必除了季节,恐怕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能令季达海如此操劳费心的人了。
  打开铁门之后季达海朝邢天后方扫了一眼,习惯性地顶着一张扑克脸问道:“Lucas不是跟你在一起吗?他怎么没来?”
  “哦,我另外有事情要安排他去办。”邢天随口敷衍了一句,事实上他是故意不让Lucas跟来的,毕竟有些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怎么今天元宵节还有公事要办吗?”季达海一边走在前面带路一边问道,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冷冰冰的,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邢天打了个嗝愣,显然已经忘记了今天是元宵节这件事。
  “噢,今天下午我们组织了一场公益活动,正好这几天市场部人手不够,我让他先顶一顶。”
  “公益活动?”季达海别过脸看了邢天一眼,轻声哼笑道:“哼,你小子有这闲工夫搞这些小玩意儿还不如多花时间来陪陪你爸,他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以后见着他多说些好听的就是了,知道了吗?”
  邢天颔首,回想起来他们父子俩大概有半年多没有见过面了,自从他接手山海之后确实鲜少有时间陪伴父亲,前两年略微察觉父亲的健康状况似乎不太好,可是他每一次的关心问候最终都被金启泰简单一句“没事,小毛病而已”给打发了,此刻听季达海说话的口气想来那所谓的“小毛病”多半也小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邢天内心突然有些不落忍,毕竟他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与金启泰一起父慈子孝,闲话家常。
  纠结之际季达海已经将他领到了厨房门口,朝门内扬了扬下巴道:“喏,正包汤圆呢,你高兴的话就去搭把手吧。”
  没有多余的寒暄,将人带到后季达海便自顾自地离开了,而此时的金启泰正低着头专心致志给汤圆塞芝麻馅,并未察觉邢天已经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后。
  邢天凝视着父亲的背影脸色愈发沉重,即便是隔着宽松的毛衣他都能辨识出金启泰已经形如枯槁的骨架子,这种病态的消瘦显然不是减肥造成的,那么剩下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让他心里感到很不好受,甚至还有些自责,但好在父亲现在依然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或许一切都还能弥补。
  邢天当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勉强带着一丝微笑从嘴里喊了一声,“爸”。金启泰正搓着汤圆的手一顿,回头一看,消瘦到两颊凹陷的脸上立刻浮上了一层喜悦之情。
  “来啦,今儿个晚上吃汤圆。”金启泰含笑着回应道,然后转过头继续包他未完工的汤圆。
  “嗯,好。”邢天点头笑了笑,随即脱下身上的外套放在一边,撸起袖子和季达海一起包起了汤圆来,但由于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包汤圆,只能边看边学,所以技术上难免显得有些笨拙。
  “爸,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邢天好奇一问。
  金启泰微微一笑,淡然道:“跟你妈学的呗,那时候你大概也才三四岁吧,唉,一晃眼都过去三十几年了,幸好我的记忆没怎么退化,倒还能想得起怎么做。”
  一提到母亲邢芳邢天的眼中不禁蒙上了一层黯然,她的死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殇。每次在邢芳的墓前祭拜时他总会想,如果不是自己当初执意要将母亲带去美国,会不会之后所有的结局就都会改变,或许,她就不会死。
  金启泰见邢天默然不语猜到他又在心里责怪自己,便柔声宽慰道:“唉,都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没放下,你妈的死并不是你的错,真的要怪你应该怪我,若不是我当年为了赚钱把你们母子俩丢下不管,你妈也不会...唉,罢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邢天回了回神,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过去的事情本就无法改变,逝者已矣,即使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不能重来了。
  但,正只因如此他绝不能再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发生,绝对不能。
  “爸,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其实以你的能力当初即便不加入三海社也能出人头地,可是你为什么会选择去捞偏门呢?”
  “嗐,这不是为了想赚更多的钱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嘛。”金启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那...你就不怕坐牢吗?”
  金启泰笑了笑,“呵呵,都怕坐牢的话那谁还走歪路啊,那时候不就是年轻不懂事嘛,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哪会想那么多。”
  “是吗?可我当初听素素阿姨说你是第一个站出来说要将社团转型的人,既然你觉得偏门好赚钱为什么还要坚持改行做正道呢?”
  金启泰转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邢天,感觉他今天好像有点儿反常,平日里的他话可没那么多。
  “呵,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你啥时候也开始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感兴趣了?”
  邢天露出一个看似随意的笑容,说道:“哦,没什么,我今天去了趟养老院参加活动,瞧见那些子女不能陪在身边的老人突然间有感而发,就想着有空多和你聊聊天。”
  听邢天这么说金启泰倒是颇感欣慰,难得儿子愿意和自己找话聊他自然不会拒绝,更何况当年那些陈年旧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于是娓娓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有一次我被警察逮着了差点没能出来,但经过那一次之后我就害怕了,怕一旦坐了牢你妈就没了倚靠,而你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当然,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主要还是因为社团里的人搞起了内讧,整个社团因此变得四分五裂,几个堂口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有些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盘甚至不惜出卖自己人,所以后来金三海才在我和你素素阿姨的提议下最终决定彻底解散三海社,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金三海无非也是为了自保,毕竟他年纪也大了,手底下那帮乌合之众又都不是什么善茬,谁知道他们哪天就合起伙来造反,来个卖主求荣什么的。”
  邢天哂笑:“哼,想不到金三海为了保命,就算是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也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可不是嘛,人老了想法自然也会跟着变,年轻时贪求金钱与权力,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所想的只是怎么能长命百岁,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而已。”
  “对了,我记得曾经听素素阿姨提过,你当年是栽在了一个很厉害的警察手里,听说这人是个狠角色,经常找三海社的麻烦,好像姓严,呃...叫严什么来着?”
  “严峰。”金启泰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并接着补充道:“他确实很个很优秀的警察,只可惜......”他顿了顿,慢慢将手中搓好的汤圆放在盘子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死了。”
  邢天说话间一直留意观察着金启泰的神情,但奇怪的是他没有从对方身上感到一丝仇者快的情绪,更像是一种惺惺相惜般的哀伤。
  “可惜?这个人差点把你送你监狱,难道你不恨他吗?”
  金启泰浅浅一笑,“人都死了有什么恨不恨的,我只是替警队少了个优秀的警察而感到可惜罢了。”
  “那他...是怎么死的?”邢天问完这句话之后明显注意到季达海正包汤圆的手停顿了一下,这个动作让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装出一副只是随口问问的好奇模样。
  “你问这个做什么?”金启泰微微蹙眉。
  “哦,我就是有点儿好奇,社团里谁有那么胆子敢动刑警队的人,爸,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金启泰的脸色微沉,缓缓开口道:“他是车祸死的,因为一起意外事故。”
  邢天听出金启泰语气中的不悦,但是他又不能在这个节骨眼退缩,因为他必须听到金启泰亲口说出的事实。
  “爸,那场车祸...真的和你无关吗?”邢天注视着父亲逐渐阴冷下来的脸,此刻的他迫切希望能从对方口中听到“无关”这两个字。
  金启泰放下手头上正包到一半的汤圆,双眸深邃地望向邢天,声音低沉道:“小天,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起严峰这个人,关于他的死我也不想多做解释,但我能肯定的告诉你,严峰确确实实是死于车祸,至于你问我是不是人为造成的,抱歉,我也无法给你答案。”
  “可是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他是死于车祸?”邢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想,于是不由自主地便问出了口:“难道说...当时你也在场?”
  金启泰眼神黯了黯,片刻之后,他的回答瞬间令邢天全身冰凉。
  “没错,因为我就是亲眼见证他死亡的那个人。”
  ……
  02
  西区公安局走廊上,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迈着矫健的步伐风风火火地一路冲向局长办公室的大门。
  “路展国!”陈浩直接跳过敲门这个步骤,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朝里头吼了一声。
  路展国此时正低着头翻阅桌上的文件,听到陈浩直呼其名的吆喝倒也并不感到意外,抬了抬眼皮,然后继续低头看他的文件,懒得搭理。
  “艹!东区那帮废物竟然敢跑到我的地盘耍横来了!”陈浩气咻咻地往路展国面前一站,龇牙咧嘴地叫骂起来。
  路展国眉头一拧,将手里的文件啪一声摔在桌上,厉声道:“耍什么横?我看耍横的那个是你才对!有本事你就赶在人家前头把案子破了,少TM跟我在这儿瞎嚷嚷!”
  陈浩被路展国的一句话怼得瞬间哑火,拉长着脸一屁股往路展国对面一坐,“欸,我说路展国,你到底是站哪边的啊?怎么胳膊肘还朝外拐呢?”
  “谁跟你这边那边的,既然是并案侦查大家都是一边的,要尽快破案你就应该和王一鸣好好配合,别搞得像个怨妇似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陈浩满是鄙夷地扯了扯嘴角,嗤笑道:“让我和一帮废物配合?嘁,别逗了,来拖后腿还差不多。”
  路展国知道他这是在自己面前耍性子,索性以退为进道:“那行,我现在就把人叫回去。”
  陈浩两眼放光,“哟,真的啊?!那可太谢谢您嘞!”
  “欸,先别谢,我丑话说在前头,上起案子的档案可在人家手里,他们一走你估计得自己上门去问人家要,你要是拉得下这张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我也不介意当一次恶人。”
  “……”
  陈浩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晴转阴,心下暗暗骂道:靠!路展国你个老东西,敢情丫存心玩儿我呢是吧!
  “怎么?不乐意啊?不乐意就给我把心思花在破案上,早些结案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明白了不?”路展国精辟地总结道。坦白说,其实他自己也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王一鸣这个人,虽说此人刚被升任命为刑警队副支队长,但他在个人能力方面却不咋的,除了会拍文正道马屁之外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别的优点来,就像陈浩所形容的那样,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确实就是一个混在警队里的废物,搞不好还真是个来拖后腿的。不过看法归看法,有些话他只能自己憋在肚子里消化,要人人都像陈浩那样口无遮拦他西区警局的房顶恐怕早被人给掀起来了。
  陈浩见情势不由人也只有认栽的份儿,随即叹了一口气后便问道:“话说东区怎么会这么快知道岑意欢这起案子,这不才刚立案吗?”
  “哦,是裴莉。之前她不是在东区那儿帮过一阵子忙吗,那时她解剖过一具很岑意欢很相似的尸体,穿着打扮以及死法都一模一样,所以就向我提了并案申请。”
  “我去,她这动作倒是挺麻溜的。”陈浩小声咕哝了一句,可心里却在暗恼着:得,这回连找个能撒气的人都没了。
  半晌,路展国抬了抬下巴,看向陈浩的脑门问道:“欸我说,你这脑袋瓜是咋的了?”
  打从陈浩刚坐下来的那一刻路展国就注意到陈浩额头边上有道暗红色的小口子,因为看上去像是刚弄伤的不免有些好奇,毕竟能让陈浩脸上挂彩的人世上估计也没几个,难不成是被人给暗算了?
  陈浩一怔,不自觉地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嘴里不禁发出嘶的一声。
  “噢,没事儿,野猫抓的。”
  “啥?!野猫?”路展国半张嘴闭嘴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随即再次朝陈浩额头上的伤口仔细端详了一眼,以他的道行又怎么会看不出是人是猫,不过陈浩既然想要刻意掩饰那便随他折腾去吧,估计多半又是些他自己惹出来的风流债,于是便冲着他冷笑道:“哼,这野猫怕是已经成精了吧。”
  陈浩挠了挠鼻梁骨,干笑两声:“嘿嘿,可不是嘛。”
  路展国斜睨了他一眼,虽然他向来十分看不惯陈浩这番私生活不检点的做派,但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他管不着也没资格管,反正只要别给他和整个西区公安局丢脸就行。
  “对了,老路,我问个你事儿呗。”陈浩画风一变,忽然和颜悦色起来。
  路展国眉梢一挑,心想这家伙在他面前一装孙子来准没什么好事。
  “那啥,是关于严峰的。”
  “你想问什么?”路展国冷冷道。
  陈浩整了整自己的坐姿,正儿八经道:“是这样,我吧,之前闲来无聊翻了翻关于严峰那场车祸的档案,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隐隐觉得吧,呃...怎么说呢,感觉不像是一起单纯的车祸。”
  陈浩一边说着一边暗地里观察者路展国的表情,但可惜的是从他脸上连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捕捉不到,更不用指能望探出什么端倪来了。
  “哦?说说看。”路展国面无表情地回应道。
  “那啥,我只是觉得奇怪,你说严峰夫妻俩没事跑去红叶山干嘛,当时那块地儿还没什么人气,难不成两个人特地带着个医疗箱去山上摘枫叶玩儿吧?”
  路展国面色略微一沉,缓缓才开口道:“是,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可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而且在他们身上也没有找到手机之类的通讯物品,但以我的猜测多半是被人给拿走了。”
  陈浩听路展国了话之后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轻声道:“那...照你这么说,你也觉得这场车祸是有人蓄意为之的?”
  “蓄意?”路展国哼笑一声,“你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我只是怀疑手机被人拿了而已,你倒还给我扯出一剧本来了。严峰是个刑警,手机自然是不离身的,我会这么想也属于正常逻辑,但是并不排除车子滚下山的时候掉了出去的可能性,又或许被路过的人给顺走了,事实证明它就是一起交通意外,怎么到你这就成了谋杀呢?”
  陈浩心头一凛,路展国的当行果然是非同一般得深,原本还想着自信满满地打算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来,却没想自己反倒被这个老狐狸给套了话。
  啧,棋差一招,赶紧撤。
  “嗐,我这不是之前闲得没事干想着玩儿嘛,那你看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去忙了,顺便去老裴那儿看看验尸报告。”他随口打个哈哈便起身准备撤离。
  “慢着!”路展国突然从身后叫住了他。
  陈浩脚步一顿,佯装淡定道:“怎么说?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同僚之间记得说话客气点,听见了没?”路展国语气严厉道。
  “得令!”陈浩立正做了个敬礼的姿势,接着便干净利落地离开了路展国的视线。
  待陈浩一走路展国的眉间顿时凝上了一团阴霾,以自己对陈浩脾性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对严峰的死突然感起了兴趣,会是严洛一吗?唉...都过去了那么多年,难道那孩子还在对父母的死耿耿于怀吗?
  想到这里路展国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此刻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把严洛一送进刑警队的决定到底是错还是对,但事已至此他亦没有后悔的机会,一切就看天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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