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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热得像是太阳要坠下来了一样。阳光照在那些高大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更加刺眼得叫人不敢看。
今天晚上大概会有一场雷雨吧,傅圣歆有些烦躁地想。屋子里冷气打得不高,她又一直
不停地在做事,所以还是热。她放下了那些厚厚的账目,走过去调冷气。冷气开关是个漂亮的嵌在墙里的小匣子——她从小就玩熟了的东西。掀开那木纹的盖子,把那个红色的钮拔到最下,天花板上的冷气出口顿时发出一阵“嘶嘶”的风声。
中央空调系统严重老化了,所以用起来总是有噪音——这里的一切都老化了——褪成粉黄色的墙、茶色的玻璃窗、乳白色的写字台、乳白色的地砖……都是她熟悉得和自己手纹一样的东西,怎么就已经这样陈旧了……
想一想也该旧了,这幢写字楼是她七岁那年迁入的,一晃眼十多年就流水一样地过去了,水面上有过许多的漩涡和美丽的泡沫,可是水流匆匆,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间办公室是她儿时的游戏乐园,那宽大的桌子底下,多少次她藏在里头,让父亲好找,那乳白色的文件柜上,还留着她用铅笔划下的浅痕……
她将头搁在椅背上,静静地打量着这熟悉的一切。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她真有些害怕,噩耗一个接一个地传来,都是顺着这条细细的电话线。可是,还是得听。是福是祸,反正最坏的事情早就发生了,还怕什么呢?
秘书李太太那有些哑哑的声音:“傅小姐,蔡经理电话。”
“接进来吧。”
蔡经理的声音也是疲惫不堪的:“圣歆,对不起。”
她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见底的深渊里,背心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她扶着桌子,心里也一阵阵地发虚。“我尽了全力了,可是他们不肯放过我们。他们要斩草除根,我求他们给我们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他们都不肯。”
她的手心里也都是湿濡濡的汗,听筒在手里滑腻腻的总像是拿不住了,她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嗡嗡的在耳边响着:“他们到底要怎么样?”
“他们要看着我们清盘。”
她早知道的,不是吗?
蔡经理的声音中透着疲乏与悲哀:“我跟了董事长十七年了,我没有本事没有办法……我救不了董事长……我连他最后的基业都保不住……”
“蔡伯伯,这不怪你。”她的声音也是乏到了极点,“我们都已经尽了全力了。”
背心里的汗冷了,衣服贴在身上,冷得令她打了个寒噤。也许是冷气开得太大了吧。她伏在沙发上,冰凉的芙蓉簟贴着她的脸,这么多年,芙蓉簟也摩挲成了温润的红色,滑不留手的芙蓉簟呵!一格一格的凉贴在脸上,又有一条一条的热顺着脸流下去……
斜阳一寸一寸地正从窗外坠下去,酸酸的麻意也正顺着腿爬上来,她一动不动,呆呆地瞧着那一分一分移过来的余晖。
阳光终于怯怯地站到了她的手边,照着她指上那枚戒指,钻石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她早应该把戒指捋下来扔进垃圾桶的,这是污辱,对她父亲的污辱!也是对她最尖利的讽刺!
她张开手,太阳给纤细的手指镀上了一圈红红的边,白金的指环套在第二个指节下,仿佛天生就嵌在那里。
戴了四年!什么叫承诺?什么叫天长地久?什么叫情比金坚?钻石是自然界中最硬的物质,所以用它来象征爱情。人真是蠢!明知道人心是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还希图用些表面形式来证实,实在是愚蠢得可笑!
她用力褪下戒指,站起来打开窗子,轻轻一松手,那点闪亮就无声无息地坠了下去。她伏在窗台上看着,小黑点越来越小,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这里是十楼,底下是繁华的商业区,人头攒动,就像海一样,墨黑的海……没有底……也没有声音……
风像一双热哄哄的手逼过来,包住了她的脸,捧着、捏着,她透不过气来,往前倾了倾。底下的海更近了,沉沉地诱惑着她。
窗棂上有根小小的钉尖冒在外面,上面挂着一簇米色的线绒,在风里摇头叹气。她伸出手去,捉住了。她认得,这件毛衣是她织给父亲的。她第一次织毛衣,原本打算圣诞节送给父亲做礼物的,谁知织得那样慢,一直到五月份父亲的生日才完工,送了给他。父亲乐得像个孩子,连连赞漂亮,说可惜天已经热了,恐怕还要等半年才好穿……他没有等到半年,半个月前,他特意换上了这件毛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就从这扇窗子里纵身跃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袭上来,她猛地缩回了身体。
不!她不能!父亲那洇满泪痕的遗书上,字字都被泪水漾开了,字字她却都看得清清楚楚:“歆儿……我最疼爱的女儿……我抱歉……我深深地内疚……我要走了……把这样一副重担留给你去挑……我是多么的自私……”
是的!他自私!他就这样狠心地将她推到这绝路上,让她去抵挡翻天覆地的巨浪狂澜!
她还记得自己抱着父亲冰冷的身体,那冰冷几乎连她的心都冻结了,她抱着父亲狂哭:“爸爸!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爸爸……”
亲她疼她的父亲永远都不能回答她了,她恐惧而绝望地嚎啕大哭,一直哭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没有哭泣的权力了。从今以后,一切的软弱,一切的眼泪,都只可以往心里咽。再也没有人来为她遮风挡雨了,她要挑起一付父亲也挑不起的重担。
她根本没有资格逃避!
她挺了挺脊背,手下意识地抚向电话。一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在指尖蠢蠢欲动。揪心的痛又泛上来,她真是要疯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门上响起细微的剥啄声,是李太太。她的样子憔悴,眼圈红红的。毕竟她做了父亲近十年的秘书,宾主之谊匪浅。这些天也辛苦了她,竭尽全力地和她一块儿想着办法,回忆着可以求救的关系。哪怕可能有一丝希望的,她都找了出来告诉她。
“傅小姐,下班了。”
“哦,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傅小姐……”李太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那你可也要早点儿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太太走了,屋子里又静下来,静得像坟墓一样。她坐回沙发上,这是她的老位置,小时候玩得倦了常常就在这领芙蓉簟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永远盖着父亲的西装外套……
她站起来,给蔡经理打电话:“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蔡经理不说话,她也知道自己是站在绝壁上头,根本早已是无路可走,可是还是想多此一问。
“帮我联络简子俊,我去和他谈。”
蔡经理怔了一下,才说:“是。”
简子俊!她对自己冷笑,没想到她还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个名字来!简子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两小无猜的年华。
“俊哥哥,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那当然,我们两个人最好,我当然要娶你,你当然要嫁给我。”
……
这种痛一直痛入肝肠,痛入骨髓,痛得五脏六腑都扭曲了……
第二天蔡经理才得到答复转告她:“简子俊的秘书说他没有时间。我想是他不想见你。”
不想见她,那么她是否该觉得可以聊以安慰?他起码心虚,觉得有愧于她,所以不敢见她?
错了!大错特错!是他根本就不屑于见她。她今天算什么?一点儿利用价值都没有了,她凭什么来耽误他宝贵的时间?
她冷汗涔涔。父亲一手创下的基业绝不能落入这个人手中。就算玉石俱焚,她也不会让他踏进这里,在父亲的国土上耀武扬威。她不允许!在这一秒钟内,她就下定了决心,她决定孤注一掷了,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了,她输得起——只不过还有一条命罢了!
“那好,替我联络易志维。”
蔡经理吃了一大惊:“易志维?傅小姐……”
“告诉易志维,我想和他谈谈。”坚定的口气更像是在告诫自己什么……反正……她早就生不如死了……
反正……她早就一无所有了……
易志维也不肯见她。的确,易总裁日理万机,哪有空来答理她……傅家现在是落水狗,人人都想再打上一竿,只怕它不死!
她想尽了办法,自己给易志维打电话,从总机到秘书室,一层一层地通报上去,最后是易志维的助理彬彬有礼地告诉她:“易先生目前不在台北。”
她真是要绝望了。
这个时候李太太想出了办法,她在八卦杂志上看到一篇关于易志维的文章,文章里提到易志维有一个癖好——每天早上到淡水高尔夫俱乐部去打几杆球。
淡水的这家俱乐部,是台北附近最有名的销金窝,非会员想要入内比登天还难。可是傅圣歆有会员卡——应该说是她父亲的会员卡。这家俱乐部每年审定一次会员资格,交纳高达数百万元的会费,然后再发放这一年的新卡,这种会员卡是身份的象征,所以傅良栋虽不喜打球,亦年年申请——没想到今年却派上了用场。
傅圣歆一清早就去球场守株待兔,果不其然,七点多钟就看到易志维那部银灰色的林肯驶入了停车场。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眼睁睁地看着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却是位袅袅婷婷的美人先下了车,傅圣歆认出来了,是影星祝佳佳,与易志维神色亲昵,她只得径直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易先生。”
易志维扬了扬眉,不太高兴似的。不过他是世家子弟,讲的就是风度,所以仍礼貌地含笑问候:“傅小姐,来打球?”
寒暄了这一句,立即想挽着美人走开。傅圣歆却急切地说:“易先生,我只占用你五分钟。”
他耸耸肩:“我很忙。”
她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不至于忙到连五分钟时间都没有,对吧?”
他笑了一下:“好吧,我就给你五分钟。”转脸对祝佳佳说:“去那边叫好早餐等我,我马上过来。”然后他抬腕看表,看样子真的要倒计时了。
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艰难地措辞:“易先生,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华宇。我可以把手头三成的股权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卖给你,你做执行董事。”
他又笑了一下:“谢谢。我不感兴趣。”
“易先生,华宇并不是无可救药,它一直是蓝筹股。如果你给我们个机会,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看了一下腕表:“还有四分钟。”
“易先生……”
他打断她的话:“傅小姐,我很同情你目前的处境。不过很遗憾,我不能帮你。我对华宇不感兴趣,相反,我很乐意看到它倒闭。傅小姐,我提醒你,我的父亲昔日是因为华宇的缘故,以致心脏病发作而去世的。当年我就和你一样,是家破人亡。你说,今时今日我会不会反过来帮你?”
“易先生……”她苍白无力地垂下头去,“我很抱歉,可是……”
他笑了笑:“你来求我,还不如去求简子俊。你们是世交,比起我这个世仇应该更有感情吧。”
她狠狠地咬着牙:“易先生,我宁愿来求你,也永远不去求他。”
“哦,”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大约已经求过了,他不肯见你,所以你才来找我。”
她心底的寒意冒起来。
易志维对于察言观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一见她的脸色,就微微一笑:“我说对了吧?傅小姐,我建议你还是去对简子俊下功夫,也许他会念点儿旧情,给你一条生路。”
她抬起眼睛来,话中已没有了感情:“如果他肯给我生路,他早就手下留情了。易先生,我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我们都心知肚明易傅两家的恩怨,我不敢奢望你仗义出手,易先生,我了解你,你是一个优秀的商人,我想,你也许对某些商品会有些兴趣。”
他若有所思:“比如?”
“比如……”她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
“你?”他大笑起来,“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提议,不过,你说你了解我,想必知道我一贯的作风,我从来就要求物有所值。超过我心里的那个价位,我一分钱也不会多出。”他恶毒地打量着她:“我想,傅小姐,你值不了七亿。”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剜在她心上。她的舌头发硬,可是她不能回头就走,她既然来了,就准备受好这种污辱的:“易先生,我不要那么多,你只要给我三亿,我就有办法让华宇起死回生。”
他笑得还是那样恶毒,慢吞吞地说:“三亿?你也值不了这么多。”
“三亿是我连带华宇,华宇虽然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但烂船也有三斤钉,何况昔日的保险业翘楚?我们只是周转不灵,旗下的各子公司其实都还有实力。”
他还是笑:“花三亿买一个女人和一条烂船,这不是我的作风。傅小姐,谢谢你,你还是另找买主吧。”
“易先生!”
他扬起手腕来:“傅小姐,五分钟到了。”说完径直绕开她向祝佳佳走去。
“易先生!”她咬一咬牙,“如果你拒绝我,你一定会后悔的。简子俊想要的就是华宇,我不愿意卖给他,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心知肚明,简子俊未来绝对是你最大的敌人。你现在如果不防患于未然,迟早有一天东瞿会像华宇一样!”
易志维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她:“傅小姐,你有颇能打动人心的伶牙俐齿。简家失去你这样的准儿媳真是他们的不智。”
他停了一下。傅圣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是吗?
他说:“这个礼拜天我打算去纽约办一点儿私事,傅小姐,纽约见。”
傅圣歆半天透不过气来,天花板上的吊灯亮得刺眼,刺眼得让她觉得头晕。她不敢相信,她成功了?不!只成功了一半,她知道,有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正在纽约等着自己。
她没有退路的,她一定得赢。
回到家里就翻箱倒柜地找护照。家里人多,少不了就有人去多嘴,她的继母就气呼呼地走了过来:“大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傅圣歆向来不大和她多说话,只管把床头柜上的抽屉都打开来找:“我去美国和一个客户谈谈。”
“去美国见客户?公司现在都要倒闭了,还见什么客户?”继母的眼睛盯着她的手,护照和签证都找到了,她一样一样地收拾化妆品、珠宝、衣服。父亲过世后,她就没穿过鲜艳的衣服,可这回不一样。她狠了狠心,把衣橱里几件漂亮的礼服都拿了出来。
继母起了疑心:“你去国外,不回来了是不是?”
她不答话,将首饰一样样装了起来。继母就嚷开了:“好!好!你父亲尸骨未寒,你就要撇下我们孤儿寡妇远走高飞?你父亲偏心,偏得好!把股权全留了给你,你倒一甩手就走!你走可以,你把股票留下来!”
她“啪”一声合上箱盖,淡淡地反问:“把股票留下来?你不知道外头的市价吗?那些股票还值什么?”
傅太太狠狠地瞪着她:“你不要以为我不懂!公司虽然要倒了,但股票并不是废纸。早有人开了价,只不过你不愿意卖。你的花花肠子我知道,你是怕我们分了你的,和简子俊齐了心来逼我们母子走路,好独吞这家私!”一边说,一边就嚷:“可怜你父亲只有圣贤一个儿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一点活命的钱还被别人算计……”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圣贤啊……我苦命的孩子……我们娘儿俩的命怎么都这么苦……你妈没有本事啊……”
她这一哭,圣欹、圣欷都进来了,姐妹两个就劝:“妈,别哭啦。”圣欹说:“大姐是出国有事,怎么会不回来了?”圣欷也说:“大姐一向有情有义,怎么会做这种事?自家骨肉,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傅太太“呸”了一声:“你们懂个屁!要不是我替你们说话,你们连今天这点东西都没有!什么自家骨肉,你们的父亲让鬼迷了心了,就认得她一个是姓傅的。我们娘儿几个算什么?连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圣欹说:“妈!你真是糊涂了。”对圣歆强笑:“大姐,你别和妈一般见识。爸爸出了事后,她都伤心得糊涂了。”圣欷搀起傅太太来:“妈,咱们回房歇歇。”姐儿俩连哄带劝
,把傅太太架走了。圣歆让这一闹也乏透了,无力地坐在床上看着行李箱子。圣欹又进来了,也呆呆地看着她的行李。
她叫了一声:“圣欹。”
圣欹抬起头来,幽幽地说:“大姐,你不会真的抛下我们不管,是吧?”
她的鼻子一酸,圣欹缓缓地走过来,在床前坐了下去,将头依偎在了她的膝上,郑重地依偎着:“大姐……我们没有了父亲,再也不能没有你了……”
膝上的热流顺着腿慢慢地向下浸润潮濡,她的眼睛一热,眼泪几乎又要流下来了。她将下巴搁在了妹妹的头上,妹妹的发香沁入鼻端,她用手搂着妹妹,她得让自己知道,自己不光得为父亲和自己活着,她还有弟妹,她还有骨肉至亲。不管怎么样,她得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在纽约的J.F.K国际机场大厅,易志维的私人秘书黄敏杰来接她的班机。她和黄敏杰打过几次交道,以往的印象都是冷淡淡的。今天也并不热络,只说:“易先生派我来接你。”就叫随行的司机替她拿起行李。
她被送到酒店安顿下来。刚刚洗了个澡,略解一路的风尘与疲惫,电话就响了。是易志维打来的:“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
“我在楼下的餐厅等你,替你洗尘。”
她挂上电话,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就像初出道的演员登台前的怯场。衣服是最主要的道具,可是她挑来挑去,没一件合意的。不是样子普通,就是颜色寻常。最后她一横心,就随便取了一件穿上,左右她是比不过那些明星。
走进餐厅时,心还是怦怦直跳。易志维一向绅士派,站起来替她将椅背虚拉一拉,这才回自己座位。打量了一下她,笑着说:“我原以为会看到一只开屏的孔雀,原来估计错了。”
她也笑了一下,坦然道:“反正我怎么也比不过你的祝佳佳,索性就素面朝天。”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就伸手招呼侍者来点菜。
他绝口不谈公事,她也只得顺着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讲些纽约的游玩去处{奇..书。网}。一顿饭吃下来,她真有些吃力。和他这样聪明的人在一起,还想算计他,实在是吃力的事情。又得步步为营,防着自己反上其当。她剩下的只有自己,一旦连最后的本都蚀了,她就再没有翻身之日了。
喝完了餐后咖啡,他就说:“我住你隔壁,咱们回房间聊一聊吧,这里太吵,不适合谈话。”
该来的躲不了,她不言声地站起来,他替她将手袋拿来给她。两个人就乘电梯上楼去。他的房间虽然在她的隔壁,可是要阔大许多,繁复的层层套间,到处摆满了鲜花和水果。他笑着说:“本来是想订三间寻常套间,可是酒店只剩honeymoonsuite,我只好checkin。”
她有些窘,极力找话来说:“你是来办公事的吗?事情办完了?”
他微笑着:“没什么事要办。我只是在这儿等你——台北人多眼杂。”
其实她也猜到了几分,但听他坦白说出来,倒是意外。她的心“扑扑”跳着,搭讪着拿起桌上的凉水瓶倒了杯水,喝下去并不觉得凉,可是一颗心跳得那样急,怎么也得找话来说。于是走到窗前去,眺望了一下街景:“你这露台倒不错,我那边看不到那条街。”
他也走过来,就从后头抱住了她的肩:“夜景更好呢,我邀请你来看。”
她挣扎了一下,他倒立刻松开了手。她回转身来看着他:“我急着要用钱,你应该知道。”
他笑了一下,也就走开去了。“你第一次来纽约吧,我带你出去走走,我应该是个合格的导游,我在这里念了四年学。”
她只得答应了,跟他出去。他没有带秘书和司机,自己开了车子载了她去游历。她第一次看见他开车,样子是很严肃的。他平常都是灵动的,水一样,一瞬眼就变了另外一种样子。于是不知为什么,她笑了一笑。偏偏又让他瞧见了,问:“你笑什么?”
她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在想你在办公室里的样子,是不是和现在一样很严肃。”
他笑了一下:“差不多吧,反正秘书们都抱怨过。办公室里谁的心情可以好起来?累得半死还要装出好脸色给下属看,又不是他们发薪水给我。”
她陪笑了一下。他瞥了她一眼:“你很怕我?”
她的心又跳得厉害了,她低低地说:“我当然怕。你是我惟一的生路。”
他又笑了:“这倒是老实话。你知道不能在我面前玩花样,所以干脆老老实实——就好像明知比不过祝佳佳,干脆就穿件最寻常的衣服。”
她心里的寒意又涌上来:他简直就是看透了她!
他说:“那,你现在又在害怕了,对不对?”
她不说话,他又说:“怕我好。比爱我好多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他微笑着:“我忘了警告你了——千万不要爱上我,我受不了麻烦。”
她将头撇过去看车窗外的景色。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正不以为然"奇"书"网-Q'i's'u'u'.'C'o'm"。我这个人是怕了女人,要死要活地说爱我,你这种更可怕——有勇气有决心的女人,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全力以赴,至死不悔。你若爱上我的话,我真的会被你缠死,所以请你注意,别给我们两人添麻烦。”
她不得不回过头来了:“你放心,那是绝对不会的。”
其后的几天,傅圣歆过得提心吊胆,可是居然与易志维相安无事。可是越与他相处得久,她就越觉得害怕。他实在是个太变幻莫测的人。她更猜不出他到底意欲何为?他再也没有邀请过她去他那边看夜景,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间一步。他们白天总是相偕出游,晚上吃过晚饭后也偶尔一同出去散步,可是他成了最有风度的绅士,彬彬有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这样过了几天,她疑惑他是不是欲擒故纵,所以就提出要回台北,像兵法上的引蛇出洞。他欣然同意,临走前一天晚上,他们还是在酒店吃的晚饭。傅圣歆多喝了几杯红酒,不免有些头晕目眩。易志维送她回房间,她立在房门口,低低地问:“不进去坐会儿吗?”
他笑了:“你真的喝醉了?钱我还没有存进你的户头呢!”
这句话气坏了她,她气得浑身发抖,他明知道她还是得来求他,所以早就等在这里,等着看她的笑话。他沉得住气,终于让他等到了!反正自己是上了他的当了,就为当日在他房里她说的那句话,只为了她一句话,斤斤计较的男人!
她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无耻!”
他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情形下得到这样的评价——前几次人家这样骂我,可都是因为我未经女主人同意,擅自闯进了她的房间呢!”
她气得脸都红了,急着要打开门,可是那钥匙不知怎么就不听使唤,手一哆嗦竟掉在了地上。她蹲下去要拾,他早就拾了起来,熟稔地打开了门,她推开他进房去,转身就要摔上房门,他早一闪身就进来了。她是气坏了,连忙把他拦在玄关处,口不择言就说:“你做什么?”
他讶异地扬了扬眉:“是你刚刚请我进来的呀!”
她的胸剧烈起伏着,他实在够卑劣,总是设下了陷阱让她往里头钻。果然,他微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省些心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总是可以看穿她在想什么,所以她处处受制于他。
“你又怕我了,对不对?”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不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害怕的时候是最美的?”
她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了,他有时候也说甜言蜜语,比如像现在这一种。可是话到了他口里,就成了口蜜腹剑,她知道的,他哄着你的时候,多半是你又上了他的恶当了。
果不然,下一秒钟,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他缠绵地吻上来,吻得她身体发软——他还没有答应帮华宇!用他的话说,钱还没有进她的户头!
第二天在飞机上,虽然和易志维的位置是在一起,长达十余小时的飞行,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她从来没有这样恨一个人,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最恨的人大约就是简子俊了。今天她才知道还有人比他更可恨!简子俊起码是光明正大地算计她,光明正大地抛弃她,可是易志维!她紧紧地咬着牙,他简直就是全世界最阴险最卑劣的男人!
今天早上他竟然还若无其事地嘲笑:“你现在算不算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气得几乎抓起床头的花瓶向他砸过去。他却笑着提醒她:“你最好快些起床收拾行李,不然就要误了班机了。”
她让恨搅得心里一团乱,上机后就只盼着飞机快快降落,自己好一下机掉头就走,永远不再见这个混蛋的面。
终于盼到飞机降落,她心急如焚地下机,取行李的时候却不得不慢下来,他到底又出现在旁边:“叫黄秘书代取吧。”
她不理他,只想快快离他远一点儿,转身就往外走。他偏偏要跟出来,她恨恨地站住脚:“你还想怎么样?”
他闲闲地说:“不要以为我是跟着你,这是机场的出口,你走得,我就不能走?”
她气绝,掉头又往外走。刚走出安检通道,他突然搂住她的腰,她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敢如此无礼,正要挣扎,他却猝然地吻上来,她吓得呆了,真的呆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正好又让他占尽便宜,等到她醒悟过来,眼前早已是一片白光——起码有二十部相机正对着他俩狂拍,镁光灯闪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黄敏杰赶上来解围,记者们哪里肯依?七嘴八舌地问开了:“易先生,你是和傅小姐在拍拖吗?”“易先生,你和傅小姐是出国度假归来是吧?”……
易志维却不高兴了似的,拖着她在秘书的配合下杀出重围,急匆匆就上了在外候着的私家车。记者们追上来,对着车子还一阵狂拍。
车驶上了交流道,他才把绷着的脸放松了,笑逐颜开:“明天社会版头条准是我们两个。”
她悟过来:“你是故意的?为什么?”话一出口自己也猜出了答案,立刻又气得够呛。他是惟恐人家不知她损兵折将,所以用这方法来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他手下败得一塌糊涂。
果然,他笑:“是又怎么样呢?”她恨极了,又明知言语上也赢不了他,只得掉过头去不理他。
她没让他送自己回家,只让司机把自己载到了公司门口下了车。他还和她道别:“有空找我喝咖啡。”
她狠狠地瞪着他,有可能的话,她一定会杀了他!
她叫了计程车回家去。家里早吃过晚饭了,静悄悄的。正合她的意,她无声无息地回到自己房里去,关起门来才像是一口强撑的气散了。她扑到了床上,床上铺着她从父亲办公室里取回来的那领芙蓉簟,冰冷的芙蓉簟。她把火热的脸贴上去,像贴在父亲的怀里。
“哦!爸爸……”她低声地呼唤着,痛苦地呐喊着。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第二天她下楼吃早饭,家里人才知道她回来了。大家正炸了锅一样,纷纷地争着看报纸。一见了她,倒鸦雀无声。
圣欹叫了声“大姐”,把报纸悄悄地藏到身后去。
她伸出手:“给我!”
“大姐!”
“给我!”
圣欹怯怯地将报纸给了她,她一眼就瞧见头版巨幅的照片——正是自己与易志维热吻的镜头。她的头一阵阵地发晕,眼睛也发花,吃力地读着报纸上的套红大字标题:“易志维红颜新宠”。下头是小字,看得更吃力:“记者昨夜巧遇机场热吻。易志维未发一言携美匆匆而去,有人认出照片中女主角为已故著名保险业巨头傅良栋的长女傅圣歆。易志维在私生活方面一向保持低调,此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友热吻,足见此女友与其关系非同一般。有同机者告诉记者,两人在机上坐位相邻,频频有亲昵举止,显然正处于热恋中……”
她的肺都快气炸了。“大姐。”圣欹又在怯怯地叫她。她知道家里人怎么想,公司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却跑到美国去和男朋友度假,尤其这个男朋友还是易志维。
果然,傅太太说:“圣欹!你少在这里聒噪我们大小姐,人家现在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只怕你们爸爸要从坟墓里爬出来掐死不孝女呢——有志气啊,搭上了易志维,好啊!这才叫能耐!”
傅圣歆不想和她一般见识,忍下这口气,转身说:“我去上班。”
一到办公室就接到李太太报告:“丽银的徐董打电话找您。”
银行找她还有什么事?逼债!她欲哭无泪。一接通她就说:“徐董,我真的是在想办法了。”
“我知道。”徐董的态度竟然迥乎寻常地好,“世侄女,不要急,我也知道你的难处,慢慢来。”
一霎时她真以为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半晌做不得声。又听徐董说:“这样吧,我们约个时间吃顿饭聊一聊。唉,自从你父亲出了事,我心里也乱得很,没有来关心一下你。”
她受宠若惊:“徐伯伯您太客气了,说这样的话真叫我心里过意不去。不如我们晚上边吃边谈?”徐董满口答应了。她挂上电话,仍像是在做梦一样。是不是老天听到了她苦苦的祷告与祈求,所以出现了奇迹?还是父亲在天的亡灵保佑,保佑她在绝望里得到了这个峰回路转的机会?
反正,终于让她看到了奇迹。她高兴地出去告诉李太太。李太太也高兴得直叫“阿弥陀佛”。她竟有微微的眩晕:天啊,你还是公平的,你还是听到了我日日夜夜的祷告。
李太太乐呵呵的:“我看今天是我们华宇的幸运日。”一句话提醒了她,她说:“我给另外几家银行打电话试试运气,也许今天幸运得足够让我们有个大大的惊喜!”
她今天真的幸运得过火,几家银行的态度都有极大的改变,其中富裕银行还和丽银一样,客客气气地和她谈起了老交情,婉转地表示想和她餐叙,她一口就答应了。打了这样四五个电话,简直是喜上眉梢,早上那点不愉快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晚上施施然去赴丽银的饭局,徐董的态度真的与从前判若两人,一口一个世侄女,把她夸得一枝花似的,连声赞她有本事,把父亲的基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叹了口气:“徐伯伯,我们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欠丽银的钱,我已经尽量在想办法了——只怕近期内到账的那些拆借,我并不能够马上轧过去。”
徐董笑呵呵的:“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了,世侄女怎么还这样见外?等你手头活泛些再说不迟。”
她大喜过望:“徐伯伯,您是华宇的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铭记于心的,家父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戴您的恩德。”
徐董说:“看你说的,徐伯伯都要不好意思了。”停了一下,说:“其实伯伯也是有求于你。”
她脱口道:“只要圣歆做得到的,我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徐董打个哈哈:“哪有那么严重!只要你一句话,我相信志维是肯听的。”
她晕头转向:“志维?”
徐董连忙说:“对啊,只要东瞿指缝里漏点儿给我们,丽银就享之不尽喽!”他笑着:“易志维少年英雄,我们这一班老家伙是望尘莫及了。我们聚在一起,大家说起来,都说日后金融界是易志维的天下啊!”
易志维?!
她的大脑中一片混沌,不懂何时与这个名字扯上了联系,她不是在和他谈拆借的事情吗?事情一点儿一点儿地明白过来,她终于明白过来。不是老天垂怜,不是她幸运——是易志维!
是她与易志维的那段花边新闻起了可笑的作用!人人都以为她真的是易志维的新宠,银行家更是想巴结易志维,所以都想来和她套交情,又肯给她三分薄面。她呼吸困难,喉中像哽了一个硬块一样难过。什么世交?什么旧情?是她又有了新的价值,他们才放过她,不敢赶尽杀绝。
她吃力地呼吸着,徐董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圣歆。”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谁在叫她?她迟钝地转过脸,她的脸色本来就白得像梨花一样,这一看,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也消失了。
易志维!
他还是笑得那样风度翩翩,走过来:“真是巧,你也在这里。”
徐董早笑得和弥勒佛一样:“易世侄,可真是巧。”
她根本就没了思维能力,怔怔坐在那里。他从后头双臂圈住她的脖子,亲昵地说:“别生气了,我又不是成心教那帮记者看到的。”一边说,一边向徐董笑:“她就是这个样子,遇上一点事就不爱理人了。昨天在机场让记者拍到我们两个的照片,她恼了,今天连我的电话都不听了。”
他真是会撒谎,这样的话说出来眼睛都不眨。她推开他,他顺势拖开一把椅子坐下:“你们聊什么呢?”
徐董看见他们两个的情形,知道一对情人闹了别扭在耍花枪,怪不得刚刚说到易志维,傅圣歆的表情不太对。所以笑容可掬地说:“我们正说到你呢!”
他瞥了圣歆一眼:“说我什么?圣歆准说我的不是。”
徐董说:“哪里,圣歆正夸你呢!”
他的目光溜溜瞧过来,真叫她招架得有些吃力,只好低下头去。徐董一拍头:“瞧我这记性,约了人打牌,竟忘得一干二净。可迟了,要走了。”冲易志维一笑:“你和圣歆慢慢聊,真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徐董走了,易志维就坐到了徐董原来坐的位置上,正冲着傅圣歆的对面,就低了头瞧:“怎么?在哭呢?”
她把脸一扬:“我哭什么?我笑都来不及呢!他们要巴结你,所以连我都沾光,托你的福,我看我这次真的要化险为夷了。”
他一笑:“你明白就好。我只要让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他们就会给我几分面子,你和你的华宇就有机会翻身。”她诧异地看着他,他微笑:“物有所值,你和华宇值得亮出我易志维三个字。这三个字可是金字招牌,千金不换,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
她看着他,他还是笑得那样恶毒,她心里的冷一丝一丝地沁上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的名字太值钱了,他昭告天下她是他的禁脔,所以她才被那群银行家重新估量利用价值。他早就有预谋的,他早就算计好的,他不用真金实银地拿出钱来,她和华宇就可以逃出生天。她打了个寒噤,好吝啬的人!
像他这样铢毫必计的精明商人,他一定会在她身上收回比投资多上十倍的利益才会甘心,他会要她做什么?
晚上她睡得不好,早上起来就有了黑眼圈。对着镜子想用眼影去遮盖,刷上红的也不好,刷上紫的也不好,总像是哭过一样。发闷气将小刷子一扔,打在镜子上“啪”的一响,又弹到了地上。易志维在床上懒懒翻了个身:“怎么了?”
她不作声,弯腰去找那把小眼影刷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这件睡衣偏偏又是件紧俏的样式,腰间掐得恰到好处,她蹲在那里,只觉得衣服束得人透不过气来。
“找什么呢?”他问,“大清早的,我以为我算是早起的人了,你倒比我起得更早。”
软缎的拖鞋踩到小小的、细细的硬物,她移开脚,从地毯的长绒里拾起那枝小刷子。
他起来了,看她继续化妆,他问:“怎么?没睡好?”
她淡淡地答:“我择床。”
他笑:“如果你提议去你家的话,我不会反对的。
她明知口舌上赢不了他,闷闷地说:“我该走了。”
“还这么早,”他看了看表,“陪我去吃早点打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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