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夜沉远指派给南悦槿的太医,按着预先定下的日子,来给南悦槿诊视伤情。
这些日子以来,南悦槿恢复得很快,可以说,他彻底痊愈,大概也就在这几日了。王太医边走边心想。他身为普通的太医,并不知道,也丝毫不愿意去了解皇室和离家的种种爱恨情仇纠葛羁绊,毕竟,以他的身份若是知道得太多,没准哪一日就小命不保。不过他知道的是,皇帝和皇后两人都是真心实意希望要南悦槿好起来,既然这次自己终于能够彻底把他治好,大概也会有不小的赏赐吧。
而另一边,南悦槿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只是让家下众人以为他在看,实际上却在沉思,丝毫没有注意书上的文字,而是深深地沉浸在无比纷乱复杂的思绪之中。
其实,南悦槿自己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身为习武之人,对医药这门学问的了解,也自然是高于普通人的。
然而他却并不希望自己痊愈,因为……当他痊愈的那一日,也便是自己不得不面对曾经许下的诺言的日子!
是的,他许下了诺言,答应了夜沉远和离羽夕的要求,准备娶离小媛为妻。
他也知道夜沉远和离羽夕二人的心意,他们希望他能够和离小媛成婚,并不仅是为了完成给离小媛的承诺,报答她当日的主动帮助,或者为了给她找一个她自己所希望的归宿;也是因为、因为……他们知道了埋藏在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那个秘密,他以为自己会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的!那个名字……那个人……
羽宸、羽宸……
一旦念及这个名字,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人,想到与他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
“师父!”离羽宸的手上还拿着画笔,“看看我的画,是不是比上月有所长进?”
那样仰望、那样期待的神色。那样的目光。
“说过多少遍了,不必叫我师父。”他摸着离羽宸的脑袋,“叫我悦槿就行了。”
他与离羽宸,原本应当是师徒之情的,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心底的那一颗种子,到底是为什么种下,又到底是如何地发芽成长,以至于竟成了今日枝繁叶茂的大树,已经无法再砍倒?时至今日,即使连他自己,也无法分清这一切了。
在不知不觉中,他攥紧了拳头,手中下意识的发力,书页险些在他的右手上化为粉末!
这样的感情,是不为世间所容的!可是,枉他空有一身武技绝学,竟无力斩断,也无力参透,这世间最为难解的“情”之一字!
罢了,罢了,自己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样的决定,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他反复地问自己。
既然是这样,那又是为什么,他的心,有那么一个角落,在疼痛,在流血呢?
那是他知道自己即使穷尽这一生,都再也无法抓在手中的东西。
忽然,仆人禀报太医前来,打断了他这一切的思绪。
此时的南悦槿并不想见任何人,但是又不好找借口推脱。若是寻常客人来访,他还能借口自己身体不适以敷衍过去,但此时的来者本来就是医生,还是太医。
若是对皇帝指派的太医不敬,即使夜沉远和离羽夕不会对此事有什么意见,朝堂上那群罗里八嗦的大臣又要没事找事地折腾一番,处理起来也麻烦。
更何况,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让他进来吧。”南悦槿缓缓地开口说道。
太医进来了,两人行了礼,然后开始望闻问切。
最后的话语,从太医的口中说出,他说,恭喜痊愈。南悦槿听着,脸上是面无表情的神色。他知道,自己极力逃避的那一刻,还是到来了。
好。他说。
南悦槿实在惊讶于自己的冷静,此时还能按照流程,吩咐仆人拿来谢礼。
太医欢欢喜喜地回去了。医生见到病人的痊愈,自然总是高兴的,何况夜沉远和离羽夕听说这样的消息应该会有所赏赐。
南悦槿挥手让仆人全部退下,自己又恢复了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从开始到结束,他的宿命,大概就是一个人吧。
不。他忽然想起,他不会是一个人,很快就要有另一个女人在身边了。
离小媛。
他扶着自己的脑袋,沉沉睡去,不愿再想这些事情。
三日之后,他果然正式接到了圣旨。
夜沉远发下了圣旨,为南悦槿和离小媛赐婚。
宣读圣旨的太监满脸堆笑,他机械地做着那一切必须的繁文缛节,只觉自己忽然失去了一切感情,既不能感受爱,也无法感到恨,只有厌倦,无比无尽的厌倦。
就像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机械的行动。
南悦槿接下圣旨,谢恩,然后皇帝派来的众人离开。他借口重伤新愈,饮酒对身体不好,辞掉了大部分人的贺喜宴请。
他平静地做着这一切,吩咐管家和仆人清点聘礼,发下文书,准备礼单。
南悦槿知道,只有将自己沉浸在这些细节的忙碌之中,才能让自己的思绪远离那令人痛苦的一切。
但是他无法想象,也并不愿意想象,当离羽宸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毫不知情的离羽宸,是会由衷地为自己的师父终于成亲,而感到高兴和欣喜?还是会……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和不情愿呢!
这么多年来,你会不会,会不会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对我的感情,是在师徒和兄弟之情以外的?
前些时候南悦槿一再地拖延,并没有将这消息告诉离羽宸。
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此前这门婚事停留在自己和夜沉远和离羽夕三人之间的口头约定,并未正式成文,也没有对外公布,所以他不需要让离羽宸或者任何人知道此事,以免节外生枝。
但是他清楚,真正的原因,乃是自己无法面对那时候离羽宸可能会有的眼神!
如果离羽宸不甘心,他会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在这天地之间的存在!
如果离羽宸衷心向自己贺喜,他大概会嫉妒吧,嫉妒那丝毫不知情,也不受到任何折磨的他!
所以,南悦槿宁愿自欺欺人,宁愿让外人告诉离羽宸这个消息,也并不要亲自面对这一切!
那一头,离羽宸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应该是开心的,看到南悦槿定下亲事,而且还是皇帝亲自赐婚,虽然以南悦槿的性格,应该不会在意荣耀之类的外物,但也确实是一个好消息。毕竟这么多年来,南悦槿虽然仅仅是父亲的好友,自己的师父,但他待自己却与血缘至亲无异。
可是为什么,除了高兴之外,他似乎在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难过?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南悦槿先于自己成亲,丢下自己一个人了?或者甚至是因为,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没有预先告诉自己,而是选择在皇帝赐婚、尽人皆知以后,才让旁人告诉自己?
离羽宸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十分可笑的啊。
南悦槿虽然与自己亲密如同血亲,却并不是真正的兄弟,为什么一定要顾及自己的感受呢?更何况,也并不能说因为这样,南悦槿就没有顾及自己的感受吧?
所以,那样的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离羽宸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些纷乱的思绪从自己的脑海之中甩出去。可是却并不能奏效,他的脑海之中,仍然反复有着一个人的影子,正是那个人。
南悦槿。南悦槿。
离羽宸反复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自从很早以前,他就让自己不要叫自己师父,但出于对他的尊敬,离羽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改过来这个习惯。
但在今日,他却感到有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一些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清楚的东西。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对自己说。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用完美无缺的笑容,面对这一切。他并不需要更多的什么东西。更何况,一切本来就应该是如此,难道不是吗?
是的。他无视了那个细小的、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声音,坚定地对自己说。没有任何问题!
离羽宸本来打算尽快准备好礼物,去向他表示恭贺,但是却被告知,南悦槿此时并不愿意见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南悦槿这个人向来性格有些古怪,也并不是这一两天了。如今不愿意见自己,倒也没什么奇怪。又或者,没准他只是正在为了成亲的准备工作而忙碌罢了。
于是他没有多问,只是吩咐仆人再次禀报,等到南悦槿愿意见自己的时候再去见面。
第二天,南悦槿却是主动来到了他面前。
二人一言不发,脸上都带着面具一般的表情,但是二人都不知道,也仅是在猜测对方的心思。
“南悦槿,恭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在沉默半晌之后,离羽宸终于说出了口。
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没有任何节外生枝。
离羽宸和南悦槿都显出了十分高兴的神色,但是又有谁知道,他们各自的内心,此时又是如何波涛汹涌,天人交战,百转千回?
第一百四十六章:皇上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