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祸福回还车轮毂,荣枯反覆手藏钩。”
滚滚的浓烟弥漫,赤红的火焰嚣张,木头断裂声噼里啪啦作响。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一样四处乱窜,又如同地狱里逃出的魔鬼肆无忌惮,舞着可怖的爪牙扑向一切。
一路从地牢里奔出跌跌撞撞,事情实在是太过突然,没成想穆风还留了个后手。若是药方化成灰烬,那这一番折腾还有什么意义?
撇开其他不说,若是因此连累无辜丧命,月落也没法向云泽交代。身为月落的圣女,她必须肩负起守护月落的责任,绝不能让月落陷入危险的境地。
猛地一只手将她提起,双脚腾空竟如飞翔一般,耳旁的风猎猎作响,脑子也是一片糊涂。只听得清羽的戏笑:“小歌啊,怎么又不着急了?”
安歌被他一手横提,就如是夹着个刚买的大西瓜急着赶回家。安歌实在怕被摔得稀烂,秉着呼吸丝毫不敢动弹,可着实难受得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也太过可怕了吧,如此这般要车马何用?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口中不满地嘟囔:“你慢些,我晕。”
清羽轻笑了两声,有些故意地又加快了几分,一脚越过礁石,拉着藤蔓就往高处攀去,惹得安歌连连惊叫。不过倒是及时赶到,阁楼还没被大火完全吞噬。
安歌一落地,瞥了一眼正得意清羽,回身用力地踩了他一脚解气,便一下如扑火的飞蛾钻入了火光中。
“喂,丫头,不要命了。”清羽回过神来,哪还有安歌的影子?大喊了一声,最后也只有无奈地跟了进去。
烟雾里白茫茫的一片,呛人的烟味引得人连连咳嗽,眼睛也被熏得泪水打转。屋子里狼藉一片,翻箱倒柜桌椅乱躺,一堆堆书籍散落在地,明显是刚刚被人洗劫了一番,怕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索性就一起毁了吧。
安歌瘫坐在地上,扒拉着一堆的书籍,焦急到手脚不住发抖。慌得口里直念着:“快,快帮我找找,找找……”
清羽一把将她揪起,厉声喝道:“冷静些,东西肯定不在这堆破书里。你在想想有什么地方……”
也是,这些他们都找过了,如果有早就被拿走了。一定藏在哪里?这藏经阁是她常待的地方,没人比她还熟悉了,想想……还有哪里?
脑子一片混沌,只知一定要找到解药,一定要救人,否则那个人受的伤算什么?那个笨蛋该会多自责,一定要帮他,好不容易才可以帮他。
何况月落若因此得罪朝廷,那后果又还如何承担……安歌不敢再想,只能逼着自己努力搜索着记忆……
小安歌坐在门口,歪着小脑袋,眨着如黑葡萄的大眼睛,看着潮起潮落,回头问:“爹爹,我们月落是不是很厉害?”
“歌儿为什么这么认为呢?”天生的大嗓门却独独对一双女儿细声动听,是爹爹的声音。
“因为话本上他们都会怕月落哦!”神秘兮兮的带着稚嫩的声音,是她。
“歌儿,”语气突然多了些严肃,复又恢复轻柔,“那是因为伤害云水会惹月神生气。”
“咦?月神生气了要怎么办?”
“如果歌儿生气了要怎么办?”
“只要爹爹给歌儿买新的话本,就不生气啦!”
……
话本?是那本!写着幽冥谷主江水寒的生平,虽说是江湖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可安歌始终觉得他是个好人,就像是清羽现在的谷主也不见得多坏。那话本写到他的离逝,当年小安歌哭得不能自己,难过了几日,索性藏起不忍再看,后来是阿姐……
安歌猛然觉醒一般,二话不说地拉着清羽就往外跑,原来药方就在她的闺房,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画堂春。
在秋月白的听雨阁内,一双大眼对着小眼,两人无话可言。小的当然是大病初愈的慕念,至于那大人,可是云泽最大的人了。
“小念见过陛下。”小孩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行礼,看着莫名有趣。
“你知道我是谁?”柔嘉帝审视着他,见他小小模样倒颇有他父亲的风采,不过是少了些冷峻,多了几分书生气。看来莲衣是不想这孩子再卷入江湖了。
慕念点了点头,模样甚是乖巧,不由想起他已故的双亲。柔嘉帝笑了笑,拉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头问他:“你可怕我?”
“不怕。”慕念摇头笑着说道。
柔嘉帝觉得好笑,又问道:“为什么?”
慕念低着脑袋若有所思,抬头看他,眼睛里多着种小孩子的信任,深信不疑地说:“皇帝陛下个是个好人。”
抬头,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嵌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稚气的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坚定:“三爹爹说了,陛下是好人,小念要对陛下好,因为陛下是爹和娘的朋友,是很重要的人。”
柔嘉帝哈哈大笑了起来,已然很久没这般开怀,到底是有些怀念当年了,虽说那时的云泽内忧外患,可何曾如现在这般孤家寡人?那时可以夜间畅快饮酒,醒来就到敌营大闹一场,再不济还有朋友呢!
慕念呆呆地看他,不明所以,只是低头玩着自己的袖子。不知为何,柔嘉帝却突然想起另一个少年,那个一时在锦都风头无二的锦衣少年。
当年缘起,是因太子太傅宋尘文宋老先生,那云泽最为渊博之人,却因博弈棋差一子而败,便闹着要闭关回炉重造,于是那少年被举荐为新的太傅。
明明年龄相差无几,心中自然不服,想方设法带那乖少年去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只寻乐子。没曾想,却害那少年被丞相大人罚跪了一晚,拖着个病体就来给他上课,引得他愧疚不已只得认真学习。后来再想,这绝对是那人的苦肉计了。
他其实也是真敬他的,那个人的才智。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人当初非去卢令不可,如果……一切会不会不同?
他一直记得那天,出使的队伍锣鼓喧天,欢送的百姓熙熙攘攘。他站在城头上,身着华服作为一个太子,演着繁琐的缛节。他悄悄附耳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明明不贪名利的人,在还是少年时就要在官场上打滚?为什么就算丞相大人极力反对,还要想方设法地站在出使的人群中?
那人说:“自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于是那天,他在城头,送走了那个人。
后来,白连衣死了。
再见,那人一身白衣,说,“草民秋月白见过太子殿下。”
那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替他出谋划策,为他出生入死,帮他取得天下。
只是,他还是想那个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思绪被咚咚敲门声打断,来人一身黑衣,跪地,面无表情:“陛下……”
……
安歌抱着好不容易才寻得的药方,也是欣喜若狂,连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这下那人可是放心了?
抬头看那滔天火光渐渐弱去,猛地意识到什么,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清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人放火,是不是说明还有漏网之鱼,那……”
“没事的。”清羽突然大声喝住,又笑了笑说:“他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人。”
话虽如此,却还是撇下安歌一个人先行掠去,红衣瞬间消失在视野里。不经意间透漏着内心的紧张担忧。
不会有事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事?他说过的,若是不愿也没人奈何得了他。信他的,可不安却还是弥漫开来,是和当年一样的心慌。
没事的,还有那梅花镖的主人在呢,那个人也不是个简单角色,所以那个人在,会没事的。他见过那飞镖,很久以前。
该死!!人呢?!
空荡荡的地牢,还是他出去时样子,却独独少了那个人。
阴森森的地牢,安静得连滴水声都可闻,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去哪了?
怎么会不见了?
……
“陛下,先生失踪了。”
啪,茶杯落地,慕念的小脸写满了焦急,到底还是孩子,带着哭腔鼻音:“你说,三爹爹不见了?”
柔嘉帝也是一脸阴沉,声音低而含怒气:“千华,你从幽冥谷出来跟了朕几年了?”
“六年。”
“好个六年,你会不知那人的重要?”柔嘉帝怒极反笑,声音冰冷如雪。
“属下该死!”
“先把人找回来再说。”柔嘉帝负手看向窗外,夕阳染红了一江春水,波光粼粼。
当年城门上送走的少年,生死不明。
转身,大步地迈向门外,缓缓地道:“走吧,朕去接他。”
……
“人呢?”
安歌一路跑来,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可言,裙角还带枯叶残枝,颤抖的手掌印着摩擦的血痕,声音却是平静得很。
她如何敢软弱?她爱他,如何能不坚强?不能哭,不能怕。对,要冷静,要沉着。
“找,挖地三尺的给我找。”清羽大吼一声,惊得鸟雀乱飞,镜花岛的大地都随之抖了抖。
不知原在何处的一群黑衣人,闻声霎时散开了去,一下又没了踪迹。
天色将晚,眼看夕阳慢慢下沉,却还无音讯,吊着的心也一点一点下沉。
也不知道过来多久,有一黑衣影卫承上了一件狼皮褥子,说是在穆风的房间里寻得的,照看孩子的秋嫂见过他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他没事,没事就好。
稍稍松了口气,没被穆风带走就好,只是发生了什么?
他本就生病未愈,这三日里肠胃也几乎没进颗粒,还受了那样的伤,如何就自己随意出去,害得人担心不已。
安歌一时又忧又怒,清羽又何尝不是如此,听是他自己出去的,那还担心个什么?还真一直这样独来独往,得得得,索性也不管了。
安歌静静地思量了一会,这镜花岛他也不熟悉,还能到哪里去?
那里!!
在那个初来时躲藏的洞穴,借着微弱的光,隐约见有人缩在角落。
果然,在这里吗?
安歌本来满怀的担心,听闻他没事,化了一肚子的火气。只是看到他,却独独剩了一心的疼惜。
那个初见时如同神仙一般的人,那个她下定决心要爱的人,那个她想用一生去温暖的人。
此时此刻。
是那个血衣模糊头发散乱的人,那个痛苦蜷缩在角落的人,那个因寒冷而发抖的人。
安歌就静静地站在那,久到她只觉得双脚已然植入了土里,动弹不得也找不到声音,连泪水都不知该如何地流淌。
闻得他虚弱无力的咳嗽声,委屈到不能自己。
强颜做了欢笑,轻启朱唇:
“怎么躲在这里?害得我好找。”
第十四章 世途倚伏都无定